西雙版納,是在雲南省南部,以傣族為主的民族自治州。而這個地名本身就是傣族譯音,意思是「十二千畝田」。也便在這裡,我見到了打我懂事以來,便一直魂牽夢縈的母親。
「黃老師,黃老師,我們要排演了,請你把東西搬過去好嗎?」幾個小朋友,操著不純的北京話,笑嘻嘻地對我拜託。
「好,我馬上就把大鼓搬去,你們先去上課吧!」
橄欖壩是西雙版納的一個勝地,方圓五十公里的壩子,距離首府允景洪只有四十公里,壩子裡全是傣族村莊,而這黑芝麻小學,則是這裡唯一的一所學校,學生都是傣族孩童,上午來這上半天課,下午回家幫忙。
偵探社傳回來的資料,說媽媽是這裡的音樂教師,在即將可以見面的前夕,我突然害怕起來,倘若見了面,該說什麼呢?
「我是你十六年前拋棄的兒子,現在回來認母親」,這種話想起來都不安,所以我採取迂迴的方式,想先用另一種面貌,和媽媽相處一陣子,了解一下媽媽是什麼人,如果是個讓我失望的女人,也可以就這麼直接回美國。
採用的方式很簡單,我到學校毛遂自薦,說自己是雜誌社的攝影記者,因為喜歡這裡的風土人情,想在這邊拍照作專輯,希望能讓我在學校任職,我會英文、法文,也會攝影,有能力負擔這裡的任何課程,而且不要薪水。
校長是個六十出頭的老太婆,不是傣人,而是由中央派來的漢人,她看了精美名片,卻對我的年紀不以為然,並且認為一所不到六十人的小學,用不著也沒經費再聘外人,就算我不要薪水也是一樣。
話是這麼說,不過當我反塞兩千美金在她手裡,並簽下一張十萬美金的贊助經費後,老太婆什麼要求都答應了。結果,在要求她不得泄秘後,我便以一個外國老師的身份,取了個「黃念慈」的漢名,在這裡任職。
有了職位,卻沒什麼工作好作,這裡原本就只有三位老師,除卻校長,兩女一男,我只好充當校工的工作,整理雜物、修剪花草,累的時候到校長室翹二郎腿喝茶。這裡連漢人也是難得,何況遙遠美國的來客,孩子們常喜歡圍著我,問些天真而有趣的話,我也照實回答,總讓他們一個個驚訝得說不出話。
接著,我開始熟悉母親的資料。媽媽是個漢傣混血兒,她父親是漢族退役軍人,母親是傣族姑娘,在偶然機會下認識丈夫而結婚。外婆已在六年前過世,現在只剩外公。
媽媽從沒離開過西雙版納,而傣族姑娘一向早婚,十多年前,她曾嫁給一個漢人,但不久丈夫就亡故,算來,也就是我的父親了。媽媽在那時候受了教育,雖然不多,但已是這偏僻地方的翹楚,因此當中央要在此設學校時,媽媽就被找去當了音樂老師,一當就是七年。
在與校長談妥的第一天,我就見到了媽媽。她戴著副厚重眼鏡,穿著樸素的藍色工作服,長發在頭頂盤成髮髻,相貌只是平平,雖還算得上清秀,但要和愛夏、凱蒂相比,可真是差上十萬里,不過,一見著她,一股懷念的溫暖感,就充盈著我的胸口。
兩星期來,我試著與媽媽接觸,但是,一反傣族女性慣有的熱情,她卻有著一世紀前漢族女子的保守,對於陌生男子,禮貌而冷淡地保持距離,雖然我們相隔很近,卻說不上什麼話。
為了能吸引媽媽的目光,我努力地表現自己,儘量展露出自己的才華,和雖然微不足道,卻在此地顯得突出的學識,雖然還沒用到多金的身份,卻已經讓我在此地聲名遠播,橄欖壩的年輕少女都對我投以側目,爭相接近。
但是,媽媽仍然連看也不看我,甚至離得更遠了。這點,讓期盼接近母親的我,感到失望與逐漸成形的痛苦。
「黃老師,快點嘛,我們都在等你。」接近操場,孩子們的笑鬧聲便傳進耳里。
西雙版納是熱帶氣候,這裡的建築,以竹樓為主,學校的教室,也是一間間黃竹搭蓋的房舍,門前種場高大椰子樹,棕櫚綠葉,迎風張揚,所謂的操場,是教室圍抱中的一個小廣場,雖然面積不大,不過看著一張張充滿活力的小臉,真是讓人如沐春風。
我把鼓搬到場邊,交給負責的同學,跟著就再站一旁,看他們排練。
下個月,也就是四月中旬,有潑水節,那是傣族人民的新年,最隆重的節日,全西雙版納都會聯合慶祝,學校也要派學生到允景洪去表演歌舞,因此,現在每天都在排演,而我的母親,則是負責教導學生,同時負責伴奏。
「好啦,大家照位置排好,我們開始了。」媽媽以不同於對待成年男子的親昵語調,與學生們有說有笑,而五十幾名學生也在她的指揮下各就各位,看得我這個旁觀者欣羨無倫,恨不得自己也是學生之一。
學校指定表演的,是傣族有名的孔雀舞,孩子們模仿孔雀的動作,似模似樣,在輕快飛揚的樂聲中,擺出各種姿勢。
媽媽在場外彈奏風琴,神情專注,一面留神學生們的動作,手底一面敲打著琴鍵,讓音樂與舞蹈結合相扣。在這偏僻地方,不會有什麼先進設備,媽媽用的風琴骨架不是木頭,而是竹節,當我第一次看到,下巴險些沒掉下來,而自己試談了幾個音,結果當然是漏風變調,荒腔走板。
只是,同樣的東西給不同用者,就是有著不同的差別。媽媽修長的指頭飛快起落,樂聲如水般流泄,之間的漏風走調處,全給巧妙的節奏重新編曲,暗合曲子的韻律,聽起來彷佛那本來就是曲里的一部份,渾然天成,像是朽木遇著頂尖的雕刻師傅,什麼曲結處都能入手。
雖然不是首次聽到,我仍是感動不已,但其中又有幾分感傷,我的媽媽是這麼樣的有才華,如果是生在紐約那樣的大都市,接受良好的教育栽培,如今一定是在音樂廳裡頭演奏,接受眾人喝采的鋼琴家;而不是在這邊疆地區彈著破風琴。
學生們跟著音樂起舞,動作不算整齊,卻有著合乎自然的統一性,媽媽也彈得入神,漸漸將目光集中在琴鍵上。我正想在旁鼓掌,卻忽然發現有條綠色小蛇,襯著綠地的掩護,悄悄地往媽媽腳邊移去,而她專注在琴聲里,渾然沒察覺到危機的來臨。
想像到媽媽被這毒蛇咬著的情形……我立刻出了一身冷汗,大叫一聲便往前衝去,飛奔到媽媽身邊,在眾人驚唿中,唐突地將她攔腰抱起,拋往另一邊,而在這瞬間,我後腳跟一痛,已給蛇兒一口咬中。
在旁人眼裡,我一定像是瘋子一樣大吼大叫,然後做出失禮的動作,但是,當毒蛇往上再咬住我的小腿根,我真的嚇呆了,舉腳狂踢,連風琴都給我踹倒,一輪激動過後,青蛇已經被踢出褲管,踩成一團稀爛,而我也在極度緊張中精疲力盡,坐倒在地,心裡一直想著,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這時,給我一連串瘋狂動作嚇得手足無措的孩子們,慢慢圍攏過來,他們似乎在說些什麼,但連北京話都聽得勉強的我,聽不懂他們的語言,只是勉強地擠出一個難看微笑,不想死得太沒風度。
「黃先生,你沒有事吧!」從地上站起,媽媽揮開學生,來到我跟前,眉頭微皺,似是為了我對她的無禮摟抱而不悅。直到她看見我腳上的傷口和地上蛇屍,臉色登和,跟著便微微搖頭,笑了起來。
「你別擔心,沒事的。」就像母親安慰著孩子,她溫言道︰「這蛇沒有毒,你等會兒擦點消毒藥水就好了。」
幾句問答後,我終於理解,這蛇是無毒的雜蛇,傣族的孩子常常纏在手裡把玩,所以我剛才慌亂失措的舉動,看在學生眼底,成了一場愚蠢的鬧劇,令他們個個笑得前翻後仰。
只是,這愚蠢的動作,卻有著出乎意料的效果,當我正因為在媽媽面前丟臉而沮喪,她的眼中卻流露出讚賞與些許的溫柔,並對我奮不顧身來搶救她的行為道謝,之後,媽媽攙扶著我,兩人一拐一拐地走到藥品間。
事後我才從學生口中得知,儘管這不過是禮貌性的行為,可是對一向堅持不與男人肌膚碰觸的媽媽而言,主動去扶著一名陌生男子,這就是破天荒的罕事啊!
【本文轉載自D哥新聞(dbro.ne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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