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面前這個人也終於死了。我扛起他,放到他自己推來的那輛小推車上,推向有機垃圾處理區。他很重,不像那次我抱起露兒,她那麼輕,沒有手腳的軀幹軟軟地靠在我的懷裡,像是隨時會飄起來。
——我把她放到分揀中心通向有機處理區的傳送帶上,看著她隨著各種腐爛的肉、啃過的骨頭、發霉的菜葉……一起越來越遠,終於消失。她和我現在推著的這個人,不知道會成為肥料還是飼料?
「恭喜你,你有名字了。破曉。」一直在旁邊聽著我們對話的黎明終於開口了。
「名字到底是什麼意思?為什麼你要恭喜我?為什麼……」
「等等。我知道你有很多疑問,我也有。我們慢慢來吧。名字是每個人獨特的稱唿,表示你和別人的不同。」
「為什麼人要有名字呢?為什麼人要和別人不同?」
「因為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你不僅是億萬複製人之一,不僅是本工作區的數萬人之一,每個人都不該只是一個數字,而應該有自己的名字。你是破曉,不是別的什麼人,不僅是Z-2258-DUT-0309.」
「我還是不太明白。」
黎明嘆了口氣,緊緊地盯了我半天,頓了頓,像是下定決心一樣,低聲道:「你的疑問,我很難解釋,或許你要看書才能自己理解。」
「書?」我大吃一驚:「——任何複製人都不得私自持有、閱讀、傳播任何書籍、刊物、圖片——」
「停停停。你想不想知道那些問題的答案?想不想看書?可以告訴你,我是有一些書,花了我很多心思,從垃圾里找到的殘頁斷片整理起來的。」
雖然我的自我意識里已經被寫入了嚴格執行命令的內容,但是這次我違反了命令。後來我才從書里知道,複製人也是有人性的,比如好奇心和求知慾。
「你看看,這就是書。」黎明不知道從哪兒拿出一本書來在我面前揮舞,盯著我的眼睛道:「是向指揮中心報告,還是和我一起看書?」
如果是那一天以前,我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把他抓起來。但是那個時候我剛剛遇見了露兒,實在有太多的疑問。
我的牙齒格格的敲響了,戰慄著,我終於伸出手去,黎明將那本書塞進我手裡,我看到封面上寫著:「常用花卉栽培指南」。
其實它已經算不上一本書了,沒有一頁是完好無缺的,雖然黎明很小心地將紙片粘合在一起,但仍然缺了不少內容。
不過,夠了。那麼多文字和圖片,讓我知道了地面上真的有花,各種顏色。
「我已經有幾十本書了,還在收集,你每天可以過來看一會。」那天我走的時候黎明說。從那天開始,我就每天都去他那裡,看一會書。或者和他一起從骯髒惡臭的還沒有分揀的垃圾堆里尋覓書籍的殘片。
已經三千多天過去了,每一天都會如此。不過今天沒有時間了,剛才那次意外死亡耽誤了我的時間,我只能去黎明那兒巡查一次,就要離開了。將死人送到有機垃圾處理區,我又回到指揮中心登記了他的死亡信息,再次出發向黎明所在的自動初步分揀中心走去。
工作區的建築在夜幕下反射著昏黃暗淡的光,一切都顯得冰冷而骯髒。經過剛才那個路口,無數工作人員還是在忙碌地來來去去,像是甚麼都沒有發生過,只有地上那一大灘暗紅色的血,提醒我剛才這兒有一個生命消逝。而明天一早,這灘血跡也會被清除掉的。一個新的他會出現在我們工作區,世界就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一切都會和以前一樣。
今天我花了一千九百二十步就走到了自動初步分揀中心,以前我每天都會花整整兩千五百五十步。分揀中心是工作區最高大的一棟建築,就在通向地面的那個出口下。幾根粗大的管道連接著它和夜幕,我覺得那些管道里應當容納得下一輛懸浮車通行。地面上的垃圾就是通過這些管道源源不斷地運送到我們工作區。和其他分區不同,自動分揀中心只有黎明一個工作人員,真正的工作由主控計算機控制著各種機械手完成,而黎明的主要工作就是照看那台計算機,以及維護機械手。
我走進分揀中心,雖然整個七十四區的空氣都很污濁,但這兒的氣味格外難聞。和往常一樣,沒有人願意來這兒,高大的建築物靜悄悄地,顯得格外空曠。我先走進控制中心,主控計算機的幾塊全息螢幕上跳動著各種數據,黎明不在這兒。
可能又去找書了。我趕緊走向垃圾收集大廳,通過那些管道傳送而來的垃圾都會在這個大廳里集中。
黎明也不在,只有頭頂上來來去去的機械手發出各種金屬碰撞聲、摩擦聲、和一些垃圾堆里的悉悉索索的聲音。他去哪兒了?
是我來晚了。我想了想,走向維修處。那兒準備著維修垃圾分揀系統的各種零件和工具,或許黎明是在進行維修工作。
維修處的門虛掩著,我伸手推開,沉重的鐵門發出一聲黯啞的呻吟。我剛走進門,黎明就出現在我面前:「你來了?」
他是一個像我們一樣身材標準的複製人,卻比我們的皮膚更加蒼白,臉上也已經有了很多皺紋——我們複製人是幾乎不會衰老的,他卻因為服役的時間太長而顯出了老態。但是他的眼睛卻比我見過的任何人更加深邃。
「在幹什麼呢?」我微笑著問道。
「做一些例行維修工作。」黎明沒有看我,我馬上就發現他在說謊——我看過一本書,教會了我如何通過面部表情辨別對方的情緒。我認真地看著他:「你在說謊?」
黎明大笑起來:「是的,對不起。這件事很重要,但是也不應該瞞著你。跟我來。」
我好奇地跟著他走進維修處,過了一道門進了內間,在一大堆各式各樣的零件中赫然停放著一架懸浮車。
「懸浮車!這是哪來的?」我大吃一驚。這輛懸浮車看起來破爛陳舊,就像是一團垃圾。
「我在垃圾里收集的廢舊零件慢慢組裝起來的。」黎明興奮地搓著手,得意的笑道。
「你……還會組裝懸浮車?」我的驚訝無法掩飾。
「對啊,我本來就是為了維修機械和處理主控計算機而生的,我的自我意識里已經寫入了很多機械知識,再加上我的克隆體來源具有很高的機械天賦,所以在我看到了一本關於懸浮車維修保養的書以後,就學會了怎麼組裝。」
「可是……這個是極端嚴重的違法。」
「再嚴重也不過和私藏書籍一樣,強制處理而已。我已經服役一萬多天了,不在乎。」
「可是,你為什麼要組裝一輛懸浮車?」
「我想去地面上看一看,看一看黎明。」黎明仰起頭,臉上寫滿了嚮往。
「複製人私自離開工作地點是一定會被處理的。就算你看到了黎明,也馬上會被發現的。那麼……」我不知道怎麼說下去了。
「沒關係。只要能看到黎明,就算馬上被處理掉我也很開心。」黎明看著我笑了起來。
「我不明白。你,還有以前的那個破曉,還有露兒……都不顧一切地想去地面上看一看,為什麼?你三次私自通過主控計算機偷偷登入政府的數據中心,修改了自己的服役信息,原本只有五千天的生命現在延長到了將近兩萬天,卻因為想看看黎明而打算放棄……為什麼?」
黎明盯著我,搖了搖頭:「不為什麼。」
我沉默了。以前我並不覺得生命可貴,是因為我沒有生存的意義。但是現在我有露兒,會思考,有知識而且知識還在不斷地增長,讓我覺得我應該儘可能地活下去——我本來打算這幾天請求黎明也改動我的服役信息,以免被處理。
黎明看出來了我的疑問,嘆了口氣:「連草履蟲都會嚮往光明。」
我知道草履蟲。我在一本書里見過它,那是最低等的生物。不過,它的確會向著光明遊動。
黎明繼續說道:「我們是人。不能只因為能吃飽,睡好,不冷……就滿足。我們應該有生存之外的追求。」
「我們是複製人……」
「複製人也是人。最少,我覺得我自己是人。」
我沉默了。其實我也不明白,我們和自然人到底有什麼不同。
黎明笑著岔開話題:「你剛進來的時候好像很高興?」
我想起來了早上的事情,笑道:「對,現在開始給工作人員發放衣服了,你看,我們越來越好,以後肯定還會更好。」
黎明不屑地「呲」了一聲:「他們奪走了你們的所有,然後從奪走的中間恩賜給你們一小部分,你們就為此感激涕零?」
我不由得又沉默了。隊長和黎明,誰說的是對的呢?
黎明又一次笑了起來:「沒關係,你不要想太多。這車還不一定能使用,因為那本書缺少關於動力的部分,我還不知道怎麼解決,也找不到一塊完整的玻璃……破曉,我已經活得太久了,厭倦了這樣不知道為什麼活著。一旦有了機會,我想去做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來,這是《雪萊詩集》,我已經收集齊全了。」
我趕緊伸手接過那本殘破的紙片粘貼成的詩集,今天沒有時間了,但只看一頁也好。我趕緊隨手翻開了它,低聲念了起來:
「……
為什麼要給地主種地耕田?
他們從未把你們看作同類。
為什麼要給你們殘暴的君王
不停地紡織他華美的衣裳?
……」
一天的巡查工作結束,我回到了巡查隊指揮中心,滿腦子都是黎明的話。當然,我不會報告他的舉動,但是,去地面上,看一看黎明,真的那麼重要嗎?
遠遠看到隊長正在為巡查隊員們發放紅卡和綠卡,一些領到了卡的人已經去換來了自己的那份食物大嚼起來。今天他們每人都有一整條魚,配上一些翠綠的蔬菜和晶瑩的米飯,我拚命壓抑著不讓自己去想像它們的味道。
「你沒有是你自己的原因!怎麼能怪政府?——這世界就是這樣,不合理?我告訴你……哪兒都是這樣……不錯,每次都只有三分之二的人有,但是你為什麼不好好想想,怎麼提高自己,不要每次都成為那三分之一?怎麼努力成為三分之二的一員?」
大概隊長又在訓斥那個傢伙。他幾乎每次都領不到綠卡和紅卡。
「……是我脾氣好,懶得跟你計較,否則憑你剛才說的話已經可以把你抓起來處理掉了……自己去反省。想要卡,就拚命工作。」
「公平?努力工作就有紅卡和綠卡,怎麼不公平了?什麼?你說要和自然人一樣公平?你瘋了吧?」
那個可憐的傢伙低著頭蜷縮在自己的墊子上,兩個領到了食物的隊員正在他面前故意笑嘻嘻地大聲吃著,用力砸吧著嘴。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覺得我們都這麼可憐。
輪到我了,隊長詢問地看了我一眼,我的喉結滾動著,魚的腥香和米飯的甜香混合在一起,執著地切割著我的鼻腔,簡直讓我快要精神崩潰了。我努力屏住唿吸,艱難地點了點頭。
隊長遞過來兩張紅卡,我一把抓起來逃命般地離開了指揮中心,穿過食物氣味更加濃烈的休息區——大部分工作人員都在歡快地享用他們難得的食物,細碎的咀嚼聲讓我有些想嘔吐。
休息區的盡頭就是清潔區。本來只有露天淋浴設施,後來又在旁邊建起了一座建築物,那就是露兒所在的地方:更衣室。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不直接叫那兒交配處,因為工作人員基本上都是無衣可更的,或許是建起的時候就計劃好了要給我們發放衣服?
露天淋浴區已經有一些人在洗澡了,一具具赤裸的胴體反射著微弱的水光。我們每五天可以享受一次十五分鐘的熱水淋浴,大部分人都在熱水的沖刷下放鬆身體,低聲呻吟著。
我也脫掉衣服,小心地將兩張紅卡包好,站在一隻噴頭下,用手掌掃過前面牆上的讀取器,讀取器讀到植入我掌心的晶片,冷冰冰地報出:「Z-2258-DU131T-0309,允許洗浴。」然後頭頂上的噴頭就突然打開,溫熱的水流開始沖刷我的身體。
我閉起眼睛,靜靜地享受著這短暫的舒適。熱水帶著很濃的鐵鏽味,有些刺鼻,但我們不能奢求更多。隊長說他剛來這的時候還沒有洗浴設備,每個人都像那些垃圾一樣骯髒惡臭。
「我們會越來越好的,特別是這個新領袖,年輕有為,也願意改善複製人的生存條件。我們要相信他,給他時間……」他說起這些的時候總是帶著感激和嚮往的表情,我也希望他說的是對的。可是黎明不這麼認為。黎明說:「怎麼改,也改不了我們被奴役的事實。只要這世界還分成複製人和自然人,只要自然人統治複製人的制度不改,寄希望於一兩個英明的領袖簡直就是笑話。他可能從根本上廢除複製人供養自然人這一制度嗎?要是這樣,自然人絕不會選他當領袖。」
黎明總是能想到我想不到,甚至無法理解的東西。我沒有他那麼多時間去看書,沒辦法像他那樣思考。或許總有一天,我能分辨他們誰說的是對的,我希望能等到那一天。如今最重要的,是洗乾淨身體,去見露兒。
十五分鐘很快就到了。我洗掉了身上的污垢,每一個毛孔都在唿吸。整個人好像輕了不少,每一個細胞都充滿了活力。拿起衣服來到更衣室門口,我將一張紅卡塞進讀卡器里,面前投射出一塊全息螢幕,排列著此處服役的雌性複製人——我想,我還是像書中那樣稱唿她們為「女人」更合適——的照片和編號。翻動了四次螢幕,第二排第一個就是那張我熟悉的臉。我看也沒看編號,就用手指點擊了一下,全息螢幕收了起來,冰冷的電子聲響起:「請前往1132室。」
面前的自動門緩緩打開,我走進更衣室,一條長廊兩邊整齊地排列著小門,每扇門後面都是一個小房間。有的門開著,女人正在那裡面等待交配對象,有的門關著,裡面應該正在交配。只是靜悄悄地聽不到一絲聲音,複製人即使在交配的時候也總是那麼安靜而沉默。
我很快來到了1132室門口,走進小門,狹窄的房間地上擺著一張墊子,旁邊的牆壁上伸出來一隻金屬架,擺著一盆水。墊子上坐著一個赤裸著身體的女人,正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看到我進來,趕緊站了起來:「您好。」
我又看見了露兒那熟悉的而親切的臉,她似乎比以前更加美麗。我不由自主地微笑了起來,順手關上了門,門邊響起一個聲音:「倒計時開始,請在三十分鐘內結束交配。」
三十分鐘太短了,我多想每一分每一秒都和露兒呆在一起。可是沒有辦法,每人每次都限定在三十分鐘以內。只能抓緊時間,我對著露兒微笑道:「露兒,我今天看了一本詩集,是一個叫雪萊的人寫的。念一首詩給你聽:
「……只有你的光芒,像薄霧漫過山峰,或者,像夜風經過豎琴……」
我還沒有念完,露兒就有些疑惑,又有些膽怯地打斷了我的話:「對不起,我不明白。B-2241-DU004T-0583號,可以和您交配嗎?」
我一下子呆住了。0583號?我馬上反應了過來,上一個露兒已經被處理了。她已經服役了六百多天,因為每天的頻繁交配,身體老化很快,因此這些女人都會在一千天以內就被處理掉。
我面前的,是一個新的露兒,第四個露兒,也是我唯一的露兒。可是我又一次感到了悲傷。但我仍然微笑著:「啊,沒關係,我告訴你,你就是露兒,我是破曉。你是我的愛人,也是我的媽媽。我們不應該叫交配,而應該叫做愛。」
露兒疑惑地睜大了美麗的眼睛,她的眼睛那麼純凈,純凈得我無法形容,就像我在一本書里看到的星星。然後,她又和前兩次一樣,微微側著頭,輕聲問道:「我是露兒?這是什麼意思?」
「露兒是你的名字。」
「什麼是名字呢?」
「就是你作為一個人的稱唿,表示你和別人的不同。」
「哦……那麼,破曉就是你的名字?」
「對,其實,這些都是你告訴我的。」
「是以前的我告訴你的吧。你以前還認識一個我?」
「對……我以前認識三個你。B-2241-DU004T-0528號,0559號,0577號。」想到0577號,上一個露兒,我又有些悲傷。不知道0578號、0579號……她們是在哪兒?是像第一個露兒那樣,成為某個自然人的性奴或者玩具,還是在某個農場裡勞作?在某間酒店裡服役?甚至……像隊長隱晦地提到過的那樣,被吃掉了?
「哦。我昨天才獲得自我意識,不知道這些。」
「沒關係,我講給你聽。」
「嗯,你剛才說的我有很多不明白。愛人是什麼意思?我們複製人都是在培養池裡培養出來的,不會有媽媽,難道你不是?還有,什麼叫做愛?」
「愛人,表示我們是相愛的兩個人。我們複製人是沒有媽媽,但是我們的克隆來源體是自然人,他們是有媽媽和孩子的。你的克隆來源體,就是我的克隆來源體的媽媽。所以,你也就是我的媽媽。至於做愛,那是愛人間的交配的特殊說法。」
露兒疑惑的眨著眼睛,正在盡力理解我的話。這的確很難理解。我也花了好久才理解露兒是我的媽媽這件事。
——那還是第二個露兒的時候,我也像現在這樣告訴她,我是破曉,她是露兒,我們是愛人,可是她問了一個我沒有想過的問題:「我是露兒……我知道了。可是我是從哪來的呢?」
我是從哪來的呢?這個問題困擾了我幾天,最後我去問黎明,他說:「這個……倒有些麻煩。我還沒試過繞開第二級防火牆。你等幾天看看。」
這些我完全不懂,但是過了幾天他告訴我,他終於用分揀中心的主控計算機登入了政府資料庫,查到了我和露兒的資料。
「B-2241-DU004T-0559號,我來告訴你怎麼解釋:B指女性,2241表示你的克隆來源體死亡年份。D-政治犯。U-被處決。004-該年度第四個相同罪名被處決的編號。T-強制克隆。0559-第559次被克隆。這裡還有簡單檔案:該犯因反對複製人法案,於2241年一月二日以叛國罪處決,強制徵用為克隆來源體。」
「那我的呢?」
「你也是一樣的罪名,於2258年被處決的。對了,你們的檔案有特殊關聯,真是沒有想到……」
黎明的神情非常驚奇,我趕緊問道:「怎麼回事?」
「露兒的克隆來源體,是你的克隆來源體的媽媽——」黎明緊緊地盯著我。
「媽媽?……我不太明白。」
「不錯,露兒從生物學意義上來講,是你的媽媽。」
「那露兒就是我的媽媽?我有媽媽?」我一下子感到欣喜萬分。
「我也不清楚現在的露兒是不是現在的你的媽媽。從基因上來說是的,但是你們這兩個個體並沒有接觸過,0559號甚至比你晚面世一千多天……」
我不由得有些失望:「我們複製人真的不能有一個媽媽嗎?」
黎明突然笑了,看著我大聲道:「你覺得她是,她就是。——不如說你願意她是,她就是你的媽媽。為什麼不呢?本來這世界上就是先有了她的基因,才有了你的基因,你的基因一半都來自於她。」
我又一次高興起來:「我知道了。露兒就是我的媽媽!我有媽媽了!」我高興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突然想起一件事,有些緊張地問道:「你上次給我看的那本書里,說不能和自己的媽媽交配……對不對?」
黎明只回答了我一個字:「呸。」
我給露兒講了很久,她一直在認真地聽著,很少發問。過了一會,她突然笑了起來:「哎呀,我都忘了工作。你今天來是要——做愛?——對吧。」
我微笑道:「對啊。我每五天都會來和你做一次愛。」
「這個說法真奇怪,不過比『交配』好聽。來,我們做愛吧。」
「好。」我微笑著在墊子上躺了下來,露兒俯首到我的胯間,含住了我的生殖器——我在書上看到了它的另一種稱唿:陰莖。她的口腔一如既往地潮濕而溫暖,我的陰莖很快就充血了,變得堅硬而粗大。
露兒程式化地吸吮著,烏黑的頭髮垂落在我的小腹上,遮住了她的臉。陰莖上傳來令人恍惚的快感,我很想多享受一會兒,但是三十分鐘實在太短,而剛剛跟她說話又耗去了大半時間。
要抓緊了。我想。我伸出手去撫上她的腦袋,低聲道:「露兒。」
她微笑著仰起臉,看了我一眼,明白了我的意思,在墊子上仰躺了下來,潔白的大腿左右張開,雙手伸到腿間,掰開了粉紅色的陰唇。紅潤的嫩肉閃耀著水光,帶著一種本能的誘惑。我熟練地握著自己的陰莖,對準那柔嫩的肉縫慢慢插了進去。
露兒將手移開,抱住了我的背。我將陰莖全部插入她的陰道,然後沉重地喘了口氣。她的陰道緊窄了許多,每個在這兒服役的女人,都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每天和數十名男人交配,以至於陰道越來越鬆弛。上一個露兒大概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而被處理掉的。
露兒的陰道火熱而潮濕,緊緊地壓迫著我的陰莖。我低低地喚了一聲:
「媽媽。」
露兒也微笑著回答道:「破曉。」
我俯下身來摟住她的脖子,胸口壓著她柔軟的乳房,開始用力地抽動起來。她的陰道分泌出許多粘液——我知道,在這兒服役的女人總是處於這樣的狀態——使得她的陰道雖然很緊,我也能順利地動作。強烈的快感很快就讓我到達了閥值,低沉地喘息著射精了。
露兒緊緊地抱著我,她們是沒有快感的,我知道,她們只是為了滿足我們的性慾而存在。但是露兒的表情依然很滿足,我知道她為什麼滿足:對一個沒有生育權利的女複製人來說,能成為一個媽媽,雖然她還不太明白媽媽是什麼意思,但是也足夠滿足。
其實,我也不太明白媽媽是什麼意思。媽媽和愛人有什麼不同呢?書上的愛人之間有吻,母子之間也有吻。愛人之間有愛,母子之間也有愛。大概,只要她愛我,她就可以當我的媽媽,只要我願意,我就可以讓她當我的媽媽。
媽媽……的感覺應該就是這樣的吧。我靜靜地俯在露兒胸口,側著頭用耳朵貼著她堅挺的乳房,聽著她平靜和緩的心跳。露兒摟著我的腦袋,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面頰。有了露兒,我就有了愛人,也有了媽媽,對一個複製人來說,這是一種稱得上奢侈的幸福。
時間已經到了,門邊的揚聲器響起提示聲:「本次交配時間已到,請離開更衣室。」
我戀戀不捨地從露兒身上支起身子,將軟下來的陰莖抽出她的陰道,一大團白色的精液隨之流了出來。精液對我們來說完全是廢物,因為我們雖然有性慾,但沒有生育能力——男女都一樣。
露兒拿起架子上的水開始做清潔。我輕聲道:「我過五天再來。」
「你們不是每十天才能來一次嗎?」露兒仔細地擦拭著我的陰莖。
「我用綠卡換了紅卡。」
「哦。」
「我走啦,下次再給你講有星星的夜空,和什麼是詩。媽媽,我愛你。」
「嗯,我等你來。破曉,我愛你。」露兒微笑著目送我出了房門,門外等候著的另一個男性複製人趕緊走了進去,我馬上聽見露兒好聽的聲音:「您好。B-2241-DU004T-0583號,可以和您交配嗎?」
離開了露兒的房間,我去真正的更衣室領取了一套乾淨的制服,回到了休息區。一天的工作以後所有人都很疲勞,大部分人已經躺在自己的墊子上靜靜地睡熟了。我找到自己的墊子躺了下來,卻越發清醒,仰面看著已經暗下來的夜幕,我已經是第三次給露兒講我們的故事了。不出意外的話,我會在一千天以內講第四次——如果黎明幫我改掉服役信息。以後,還會有第五次,第六次……我突然覺得有些厭倦了。這樣的重複究竟有什麼意義?
不錯,她還是露兒,我的愛人和媽媽,我對她總有著獨特的親切感。每一次她都會說,想去上面看一看破曉,看一看黎明的露珠,即使被處理掉也沒關係。「還會有破曉和露兒的,我們還會相愛的,對不對?」
是的,只要是露兒,我就會愛她。只要是我,就會愛她,我想這是肯定的。
可是,那個看到過黎明的破曉是不是我呢?第一次見到露兒,她死的時候那麼遺憾,遺憾沒有看到破曉的瞬間。後來露兒每次被處理的時候,會不會也遺憾地想像著地面上的情景?
或許,我應該帶她去地面上看看。
夜幕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整個工作區看不到一點光線,黑暗從四面八方包圍著我。身邊別人熟睡中的唿吸此起彼伏,我卻睜大著眼睛,對著正上方,看向自己想像中的天空。
是的,我的確應該帶露兒去上面看看,看看那些我們嚮往已久的東西。既然我和她都會循環重複,沒有盡頭,那麼我就應該去找一找生存的意義。就算被處理掉也沒有關係,我還會出現在這兒,巡查,工作,碰到露兒,愛她……
如果有機會,去看一看破曉,才能代表我們和別人的不同。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我們不應該僅僅是一個數字。
這應該就是我們作為一個人的意義。
接下來的幾天,和以前的四千多天沒什麼不同。我看完了《雪萊詩集》,正在和黎明一起,在尋找《西方哲學史》的殘片,試圖將其拼接起來。黎明則有些憂愁,一直唉聲嘆氣。
「唉,實在是不知道怎麼解決動力問題,完全沒有頭緒。」
我對機械知識一竅不通,只能安慰他:「沒關係,慢慢來。反正我們有時間,一定會找齊那本書的。」
「我已經迫不及待想上去看看了,這一等,不知道得等多久。萬一這懸浮車被發現,我就沒機會了。我可能得冒一點險。」
「冒什麼險?」
黎明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五天很快過去了,這一天的巡查結束以後,我迫不及待地洗好了澡,來到了更衣室。
像往常一樣來到了露兒的房間。她看到了我,在墊子上站了起來,笑盈盈地看著我。
我關上門,不理那惱人的電子提示音,上前一步將她赤裸的身體拉進懷裡,對著她的唇重重地吻了下去。她的唇溫暖而柔軟,我因為太久沒有吃過真正食物而味覺退化的嘴也能很容易地分辨出她唾液的香甜。
我仔細地吸吮著她的唇,她有些不知所措地僵在那兒。前不久我剛剛從一本書上學會了接吻的技巧,知道了吻不僅是嘴唇接觸,還可以有那麼多方法來表達自己的情意。我剛把這些教給露兒,她就被處理掉了。看來,我不得不再教她一次。
不過沒有關係。我試探著用舌頭撬開她的牙齒,將舌尖伸進她溫暖的口腔,開始尋找她的舌尖。她似乎有些驚慌,但終於伸手本能地抱住了我赤裸的脖子,我們的舌尖交纏到了一起。
我貪婪地吸吮著她的舌尖,慢慢地覺得身體開始燃燒起來。露兒赤裸的身體也漸漸變得越來越燙,終於我鬆開她的唇,喘息著,微笑著看著她明亮的眼睛。
「唿……」露兒劇烈的喘息著,白皙的臉頰上泛起了紅暈。她有些好奇地看著我問道:「你……為什麼要咬我的嘴巴呢?」
「這不是咬,這是吻。」
「吻……是什麼意思?」
「就是相愛的人表達愛的一種方式。」
她眨了眨眼睛,長長的睫毛顫動著,明亮的眸子裡裝滿了好奇:「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表達愛呢?」
「我也不知道……不過,我覺得這樣很舒服,很開心。」
「哦,感覺很奇怪,心跳的好快,以前從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你喜歡這樣的感覺嗎?」
「喜歡。」露兒微笑道:「我可以吻你嗎?」
「當然可以,我愛你。」
露兒沒有說話,嘟起飽滿的唇湊了上來,我們又一次熱烈地吻了起來,她很聰明——她一直那麼聰明,很快就像上次一樣學會了用舌尖挑逗我的舌頭。
「唿……」我喘息道:「露兒,我想做愛了。」
「好的。」露兒甜甜地笑道:「你躺下來吧,我先為你口交。」
她只知道那些寫入她的自我意識的程式化交配過程,但是我不一樣。我微笑道:「我站著,你跪在我面前口交,好不好?」
她驚奇地睜大了明亮的眼睛,低頭看了看我的陰莖,想了想,微笑了起來:「好像可以。」說著,就跪在我的面前,握著我充血的陰莖含進了嘴裡。
不知道黎明是從哪兒找來的那本爛書,是他的書里最破的一本,沒有頭也沒有尾,連書名都不知道。但是那本書里描寫了很多很多交配的方式,我還沒來得及和露兒全部嘗試呢。
「不要光顧著吸……試著用舌頭舔一舔……最前端,就是那樣……唔,好舒服……」
露兒一邊仔細地為我口交,一邊揚起眼睛,分辨著我的表情,來判斷自己的工作效果。我低下頭,看著她光滑的胴體,想起了那本書上對女性挑逗的方法。她們的乳頭、陰部甚至耳朵、腳掌都可能是敏感的,如果我們是正常的自然人,我應該去愛撫她的乳房,或者用一種六九式的體位也同時為她口交。
可惜我們不是。
露兒這樣的女人已經被改造得總是處於一種性慾高漲的狀態,每天,每個小時,每一分每一秒。這是為了讓她們能隨時處於可以交配的狀態——她們就是為此而存在的。
可是她們卻得不到任何快感。
我不能挑逗她,只能自私地享受著她帶給我的快感。我想,我們這怎麼能算做愛呢?書里說過,雙方都有快感,都能滿足才算是做愛。
我再次覺得厭倦和悲哀。
露兒敏銳地感覺到了我的情緒變化,吐出我的陰莖,小心地詢問道:「破曉,你不舒服嗎?」
「啊,不是,我很舒服。」
「可是……」
「沒什麼,來。」我伸手把她拉了起來,緊緊地抱在懷裡。她乖巧地沒有出聲,只是無言地任由我一隻手抱著她光滑的肩,另一隻手穿過她的膝彎,托著她豐滿的臀,將她託了起來。然後,我堅硬的陰莖就慢慢地滑進了她濕潤溫暖的陰道里。
露兒伸手緊緊地摟住我的肩,溫柔地看著我。我雙手托著她的臀,慢慢地抽插起來。火熱的陰道包裹壓迫著我,帶來了美妙的快感。
可是……
露兒一直在微笑著看著我,我想,吻她吧。她說喜歡接吻的感覺。
我含住她的唇,於是,我就這樣一邊瘋狂地吻著她,一邊劇烈地和她做愛。我沒有堅持太久,就在她的陰道內射出了滾燙的精液。
我戀戀不捨地放開她,兩個人無力地躺在墊子上。露兒的眼睛有些迷離,我第一次見到她這種眼神。
「怎麼了?」
「和你做愛很舒服。」
「你……有感覺?」
「不是的。和你接吻很舒服,加上你抱我抱得那麼緊,我知道你很愛我,……我就覺得很舒服。這幾天我也和一百多個人交配過了,這是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果然做愛和交配是不一樣的。」
原來是這樣,我終於好受了一些,微笑著從她陰道內抽出軟掉的陰莖:「清潔一下吧,我來給你講我們的事。」
「好啊好啊,你講吧。」露兒笑著站起來,拿起架子上的水盆,開始為我和她自己擦拭起來。
「吶,我們看到的夜幕,並不是真正的夜幕。真正的夜幕有月亮,也有很多星星……那些星星有的會閃,有的不會閃……」
「什麼是星星呢?」
「星星就是很小很小的光點,有很多顏色,有紅的,有藍的,有些還會動,叫流星……」
……
不知道講了多久,我們已經自然而然地摟抱在一起。露兒靠在我的懷裡,臉貼在我的胸膛上,表情專注而嚮往。
……
「你看過嗎?」
「我也沒有看過。但是隊長和黎明都說,破曉是一天中最美最輝煌的瞬間,所以我才會給自己取名叫做破曉。」
「好想去看一看啊。」
我想起上次的問題,頓了頓,輕聲問道:「露兒,如果有機會,你願意我帶你一起去看曙光,看破曉,看黎明和露珠嗎?」
「當然願意啊。」
「可是……這樣的話,我們會被處理掉的。你害怕嗎?」
「我不怕。反正我早晚都會被處理掉,這樣沒有意義的生命長一點短一點又有什麼關係。」露兒想也沒想就答道。
「可是那樣你就見不到我了。」
「咦,以後還會有我,也會有你的,對不對?破曉和露兒還會相愛的。」露兒仰起臉看著我,眼睛很大,很美,很亮。
一切都和以前一樣。露兒就是露兒,每次都說出了一樣的話。
我輕輕地吻了吻她的眼睛:「好的,我一定會找個機會,帶你去看看破曉,看看黎明。」
「好啊,謝謝你。」
可惡的電子提示音終於響起來了,我站起身來:「那我回去了。露兒,我愛你。」
「我愛你。——等等。」
「怎麼啦?」
「上次你來的時候,念了一段話,你說那段話叫『詩』」?
「對啊。」
「雖然我還不太懂,不過念起來感覺和普通說話不一樣。這幾天沒有人的時候,我就一個人偷偷地念。還有這樣的詩嗎?」
「有啊。你要聽嗎?」
「要,要。」
「好。嗯……給你念這一段吧。」
「……
沒有你的時候我就會悲傷,我要你陪我過暗夜深長。
黎明的時候我們將縱聲大笑,戴著我們自己鑄就的鐐銬。
……」
不久以後的一天,我又一次來到自動分揀中心的時候,看到的卻是一副悲慘的景象。黎明趴在他的那輛破爛懸浮車旁邊一動不動,身上還有幾處冒著黑煙。
我大吃一驚,趕緊跑了過去。生命探測器顯示他還沒死,我伸出手去將他翻了過來,看到他的臉扭曲成了一個恐怖的表情。
「黎明!」我喊道。他沒有反應。想了想,我去找來他的水,給他灌下去。
他終於痛苦地呻吟了起來。咧著嘴,艱難地看著我:「破……曉?」
他的話音全變了,我手足無措地問道:「怎麼了?這……」
「我……拼好了……一副懸浮車的引擎……」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痙攣著,扭曲的臉一直沒有恢復。
「啊。」
「可是不知道怎麼給它充能。……要是能充好電……我就可以……咳咳……我太急了……試著用三號機械手的電纜……結果電壓過高……我被電到了……」
「那、那怎麼辦?」我非常恐懼,黎明這個狀態,是一定要被處理的。我們複製人從沒接觸過書中記載的「醫生」這種東西。
「真、真遺憾……二號電纜一定……咳咳……一定可以……只要充好電,我就能看到黎明了……」黎明看著他的懸浮車,滿臉的遺憾。
「你教我開!我帶你去看!還有露兒!」我喊叫起來,黎明是我唯一的「朋友」,書上說,朋友和愛人、親人一樣,都是很重要的人。
何況,黎明還教過我那麼多東西。他和露兒都是我的親人。
「我……堅持不了多久了……我已經癱瘓了。」黎明搖了搖頭:「現在這個時間,上面正是午夜……我肯定等不到日出的……」
「那怎麼辦?」我痛苦地喊著。
「沒關係,我已經比……絕大多數人幸運得多了。……對了,你去我的書里找一塊晶片……」
「晶片?」
「對……指甲大小,黑色的,在《君主論》和《金瓶梅》中間……」
我趕緊跑到黎明藏書的地方,很快就找到了他所說的記憶晶片。
「在這兒。」
他盯著晶片,擠出一個扭曲的笑容:「幫個忙,把我弄到主控電腦那兒……帶著這個。」
我趕緊站起來,用力扛起他走向主控室,一邊問道:「這記憶晶片……是什麼?」
「等會你就知道了……對了,開懸浮車很簡單,你去我的書里……找那本《神曲》,中間夾著一張紙,上面寫的就是怎麼駕駛懸浮車的。」
「哦,我知道了。現在呢?」
我在主控室將他放了下來,他低聲道:「控制台左邊,那個紅色按鈕下面,有一個插槽,……把晶片插進去。」
我依言做了,很快,主控電腦的一塊全息螢幕上就亮起了一幅我從未見過的畫面。
藍色的天,白色的雲,綠色的樹,紅色的花,就像血那麼紅。
「繼續,在四號螢幕,右上角,有個圓形圖標,看到沒,點一下……」
我照做了,眼睛卻按捺不住地盯著那副美麗的畫面。畫面還在不停地變換,我還看見了漫天的沙,紛飛的雪,奔騰的江河,飛舞的蝴蝶……
「彈出來的方框里輸入847-K001-3353……」
我繼續照黎明說的操作著電腦,可是震驚卻不亞於第一次看見露兒。在黎明的指示下,經過十多分鐘的操作,我越來越疑惑黎明想要幹什麼的時候,他終於滿意地說道:「行了。」
「這是幹什麼呢?」我奇怪地看著他,他看起來越來越虛弱。
「那張晶片……是……一部風景紀錄片……我本來……打算把懸浮車修好……去地面上的時候……把這個放出來……現在只好直接放了……」
「我還是不太明白。」
黎明半天沒有回答。我正以為他已經死了,他突然用微弱的聲音道:「剛才我是……教你……登入了政府的……投影控制中心……現在全世界的投影機都在播放……這段影片……」
「啊?」我嚇了一跳:「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自己……看不到了……讓所有的複製人都看看……也好。……告訴大家……人生來不是……為了生活在夜色下的……而是——」
黎明的聲音戛然而止。我等了很久,才走過去用生命探測器划過他胸前。
他死了。
我恐懼地看著他的屍體,腦子裡一片空白。這個人教了我很多東西,最重要的是,他教會了我思考。我已經習慣了從他這裡學習,我的生命因此比其他的無數複製人都更加充實。他甚至還給我帶來了露兒。
對了,露兒。我還有露兒。
我一下子跳起來,沖向分揀中心的門外。一路上靜悄悄的,一個人都不見。——這是我獲得自我意識以來第一次碰到這樣的情況。
人都去哪了?
我沖向休息區,終於在轉過一個彎之後,遠遠的看到休息區站滿了黑壓壓的人群。休息區上空的夜幕已經被投影機投射出一塊巨大的畫面,綠樹紅花,藍天白雲。
所有的複製人都無聲地仰著臉,靜靜地看著這一切。臉上的表情各不一樣,——有的是疑惑,有的是迷惘。有的是震驚,有的是恐懼。有的是欣喜,有的是悲傷。
我甚至在人群里發現了隊長,他並沒有制止,而是像大家一樣仰著臉,沉浸在回憶中。他是不是回想起了多年以前,他還在地面上服役的日子?
露兒呢?我跑到更衣室門口,門開著。所有的房間都空著。我再次出來,終於在一片陰影下找到了女性複製人們。
她們站在一起,也在靜靜地看著。
我在她們中間穿梭,分辨著一張張美麗的臉,終於找到了她。
「露兒。」我拉起她的手,輕聲道。
「破曉?」她看了我一眼,給了我一個詢問的眼神。
她真聰明。我笑著點了點頭:「是黎明。」
「哦。真美。」她感嘆地再次揚起臉,美麗的眼睛裡映照著繽紛的顏色。
我拉起她的手向自動分揀中心跑去。她疑惑地問道:「怎麼啦?」
「等會說,現在人太多了。」我拉著她繼續奔跑,可是像以前一樣,沒有人注意到我們。
一口氣跑到分揀中心,我終於停下來喘了口氣。露兒也劇烈地喘息著,疑惑的看著我。
「來,我帶你去看看真正的黎明。」
我帶著她去找到了神曲里的那張紙,又帶著她來到了懸浮車前。我用二號電纜開始給懸浮車充電,果然有用——黎明其實很少犯錯。
露兒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我顧不得解釋,打開那張紙,對著懸浮車開始學習如何駕駛。
「我們走吧。」我打開了維修室門邊的一個按鈕,維修室的房頂慢慢打開,露出了暗淡的夜幕。我跳上懸浮車,坐在駕駛位上,對著露兒伸出了手。
露兒緊張而興奮地被我拉上了車,其實我也一樣緊張和興奮。做了幾次深唿吸平靜了一下緊張的情緒,我伸出顫抖的手握住操縱杆,另一隻手按下了啟動按鈕。
懸浮車沒有反應,我緊張得心臟都快要從胸膛里跳出來了,難道……黎明還有哪兒沒有處理好?
我又用力按了一下啟動,這次懸浮車的引擎轟鳴起來。我一拉操縱杆,伴隨著露兒的一聲驚叫,懸浮車載著我和露兒緩緩升起,很快,我們就懸停在分揀中心上方。
我第一次從這個角度看著我們的工作區,一棟棟灰暗的建築就像是一團團垃圾,我以前就是生活在這些垃圾中間。
再見了。
我拉起操縱杆,懸浮車橫向移動起來,駛向夜幕的盡頭。
尾聲
「這兒就是地面了吧。」經過了一條漫長得讓人窒息的通道,突然一股清涼的空氣衝進我的鼻腔。一瞬間視野開闊起來,雖然世界還籠罩在夜色下,但我知道,我已經來到了真正的夜幕下。
原來地面上的空氣這麼清爽,帶著令人迷醉的香味。——甚至還有傳說中的「風」,吹過我赤裸的皮膚,讓我有些戰慄起來。我回過頭看著露兒,她的頭髮被風吹得飛舞起來,正仰著臉看著夜空。
夜空上點綴著點點繁星,還有一條我在書上看到過的銀河。比我的想像中更美,更燦爛。
「沒有看見月亮……」露兒輕聲道。
「今天不湊巧。」我笑道。照著黎明的說明書將懸浮車的航向設置成正東,再次發動了懸浮車。
——黎明在那張紙上寫道:「如果到達地面上的時間不是黎明,就一直向東行駛。」
懸浮車向東疾駛。破爛的駕駛室只有一個框架,黎明一直找不到完整的擋風玻璃。強烈的風吹得我眼睛都快要睜不開了。露兒則一直在仰著臉看著夜空,過了一會,她輕聲道:「星星好像越來越少了,天空也更黑了。」
我抬頭看了一眼,果然。越來越多的星星悄然隱去,夜空變得一片漆黑,濃重地像要向我們壓下來,只剩一兩顆星還在執著地閃耀。
會不會是哪兒出了問題?為什麼夜會越來越黑?
懸浮車繼續疾駛著,遠處亮著一片燈火,大概就是自然人的「城市」了。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們會發現我和露兒,我不怕被他們抓住,只怕不能帶著露兒看到黎明。
可是懸浮車不爭氣的發出了嘶啞的咯吱聲,慢慢地向地面墜落下去。畢竟是垃圾堆里找到的部件裝配起來的,還缺乏不少零件。開了這麼久,其實已經超出了黎明預計的兩個小時很久了。
可是……夜空越來越黑。
終於,懸浮車落到一片草地上,再也沒有反應了。四周聽得見昆蟲的叫聲,顯得空曠而寂靜。
「什麼聲音?」露兒突然警覺地四周張望起來,我支起耳朵仔細分辨,才發現身後的遠處傳來悽厲的警報。
他們發現我們了。
「跑吧。」我跳下車,對露兒喊道。
「跑?」露兒遲疑了一下。我繞到她這邊抱起她赤裸的身體,放在地上:「跑。向……前面跑,爭取在他們抓到我們之前看到黎明。」
露兒這才明白了。笑道:「跑。」
我拉起她的手,赤裸著腳在草地上奔跑起來。我們沒有鞋,一直都沒有。堅硬的草梗,小石子,土塊……硌著我的腳掌心,慢慢地疼痛起來。
我畢竟赤足行走了四千多天,而且主要的時間都在行走。可是露兒……
離開了懸浮車,夜色下看不清她的神情。但是她的速度絲毫沒有減緩,能聽見她急促的唿吸。
身後的警報聲漸漸清晰起來,夜色也越來越黑暗。我慢慢地絕望起來,突然露兒一個趔趄,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哎呀。」她呻吟著,我趕緊蹲在她身邊:「怎麼了?」
「我……腳很痛,跑不動了。」
「我看看。」我就著僅剩的兩顆暗淡的星光,竭力分辨出她的腳上已經開始流血。
「你自己跑吧,破曉,快跑。」露兒喘息著,催促道。
「我不跑了,我陪著你。」我跪在露兒面前,緊緊地抱住了她。
「為什麼呀,你不是想看黎明嗎?去看呀!」
「我更想陪著你,媽媽。」
身後的警報聲已經不遠了,在我們丟棄壞掉的懸浮車那兒停留了一會,又向著我們接近了。
「他們來了,再不跑,你就沒機會了。」露兒焦急地喊道。
「對不起,我……沒帶你看到黎明。」
「沒有,謝謝你,破曉。你讓我看到的東西太多了——」
我沒有讓她繼續說下去,而是重重地吻住了她。露兒一呆,也緊緊地抱住了我。遠處閃起了刺目的警燈,我們的時間不多了。既然看不到黎明,那就和露兒在一起吧。
這時露兒突然渾身僵住了,一把推開我:「看!」
我疑惑地回過頭,看到地平線上正亮起一條白色的光帶。一瞬間分開了天與地,光與暗,夜與晝。濃黑的天空也一下子被染上了深邃的藍色,那麼遙遠,不像以前我所看到的夜幕,低沉而黯淡。
這就是破曉?這就是曙光?
我和露兒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看著天空逐漸亮起,看著第一縷陽光照亮了雲朵,看著染出了五色的雲霞。
「嗖」的一聲,一顆電磁步槍的彈丸擦過我的臉頰,空氣的壓力震得我的耳膜生疼。他們大概是下了就地處理的命令,下一顆彈丸或許就要終結我,或者露兒的生命。
可是這又怎麼樣呢?我和露兒一起看到了破曉,看到了黎明,雖然短暫,但我們終究逃離了那永遠的夜色。
我轉過頭,微笑著看著露兒。她的眼睛很大,很美,很亮,正映照著變幻的霞光,也在看著我。我似乎聽到了曙光敲響她赤裸的肌膚,濺出一個個動聽的音符。
沒關係的,我微笑著。以前有過很多破曉和露兒,以後也會有很多破曉和露兒。
終有一天,我還會和她在時間的長河裡再次遇到彼此。
【本文轉載自D哥新聞(dbro.ne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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