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不見,你長得比我還高了。」

「是九年。」

這個女人名叫賈敏,是何天寶的母親。她同何天寶的父親本來是親戚,何爸爸當年有妻有女,髮妻就是賈敏的表姐。賈敏是洋派女學生,袁世凱稱帝後離家出走去廣西投奔孫中山鬧革命,她的母親拜託何爸爸去追,不知怎麼的何爸爸竟然被小女生折服,就地加入國民黨留在兩廣,他後來登報拋棄髮妻跟賈敏結婚,生了何天寶,又把和前妻生的女兒何毓秀接到身邊。何毓秀一直恨著賈敏,只叫表姨不叫媽媽,但跟何天寶感情很好。

賈敏打量了一下環境,說:「今晚先胡亂湊合一下,明天我去扯幾尺布來,厚的作窗簾,薄的我們扯在我們中間,楚河漢界。」賈敏坐在炕沿上,摸著平整光滑的炕面,說:「睡慣了法國彈簧床再睡中國土炕,可委屈你了。」何天寶隨口說:「我們孤兒哪有那麼講究……」他說到這裡立刻改口,說:「抱歉,隨口亂說的。」賈敏溫柔憐憫地看著他,說:「對不起,小寶。」何天寶平生最恨被別人可憐,冷笑著說:「不必。」「你恨我吧?」何天寶滿臉假笑:「我只知道您是我重金請來的救兵,以前咱們見沒見過打過什麼交道,我全忘了。」賈敏坐姿仿佛微微變了,仿佛被電擊了一下,低聲說:「你不懂的。」何天寶只覺得一股戾氣從心頭湧起,說:「你為什麼拋棄子女,害死丈夫,我確實不懂。」賈敏靜靜地看著他,全無愧色,說:「你們的犧牲,是為了全人類的解放。」「這是誰說的真理?南京夫子廟的孫道士還是上海城隍廟的吳鐵口?」何天寶雖然知道此刻絕不該和賈敏翻臉,卻忍不住要諷刺她。

「我們不要說這些了。」賈敏細聲細氣地說,「我們最好什麼都不要談了,你還是趕緊想辦法調回重慶吧,你太年輕,容易情緒化,不適合做間諜。」「是啊,比心狠手辣,我得拜您為師。」「夠了,別耍小孩兒脾氣!」賈敏忽然低聲叫起來,站起身直面何天寶,說:「我確實對不起你,我已經道了歉,如果你願意聽,我能一直說三天三夜,說我多麼後悔,但是世上沒有後悔藥,你要是這麼沒完沒了,咱們沒法兒合作。」何天寶站起身,直愣愣地鞠了個躬,說:「您批評得對,對不起,賈同志。」他走出正房,穿過院子進衛生間開淋浴器,這個淋浴器是一戰前的舊貨,需要先燒一桶水再慢慢放出來的,此時直接打開流出來的都是冷水。何天寶也不脫衣服,將腦袋伸到蓮蓬頭下,沖了幾分鐘,重新站起,襯衫上半截都濕透了,冷水滾滾,流下後背和小腹,他終於冷靜下來。

他走到院子裡,看著牆外的一叢竹子,反省剛剛自己的失態。這是源於十年的離棄,還是因為這個女人讓他有點特殊的意亂情迷?

北平的夜漸漸安靜下來,隔壁院子裡夫妻吵架聲、遠處東四電車「鐺鐺」聲,胡同口的叫賣聲、胡同里的洋車車輪聲……一一消失。

賈敏在房裡輕輕咳嗽一聲,慵懶地說:「當家的,不早了,歇了吧。」何天寶走進房裡,賈敏躺在土炕的東頭,臉朝著牆,一動不動。何天寶自己去躺在土炕的另外一端,也把臉對著牆。

不知幾點鐘,又下起小雨來,敲在瓦上,沙沙聲響。

母子兩人躺在大炕的兩端,聽著雨聲,一夜無眠。

直到窗戶紙上透出黎明的淺藍色,何天寶才眯了兩三個小時,他睡醒一看錶,才七點鐘,外間已經傳來人聊天的聲音。

何天寶起身出來,看到堂屋桌上擺了熱騰騰的油條豆漿,旁邊坐著個十七八歲的圓臉胖丫頭,嘴唇上汗毛很重,有點像鬍子。兩人一見何天寶出來,就不說話了。

賈敏介紹,說這是共產黨的聯絡員錢招娣,一會兒她們會去打聽何毓秀的消息。「你自個兒去赴宴吧。」金啟慶昨天讓輝子送來份正式的帖子,今天要擺酒,給何天寶接風。

「你自己小心,北平人表面上和氣,肚子裡規矩多得很……而桌上可能有特務在看著你。」「您再說我就該緊張了。」何天寶點頭答應著,又讓招娣:「錢小姐,一塊兒吃點兒吧。」招娣不客氣,坐下開吃。何天寶自己跟著吃了半根油條,就忘了吃,端著豆漿碗看著招娣發愣。招娣同志好像蟒蛇成精,整根整根的油條瞬間消失在喉嚨里,仿佛嚼都沒嚼。

一邊嚼著最後一根油條,招娣感嘆:「你飯量可真夠小的,從來不幹活兒吧?」何天寶看著空蕩蕩的盤子,說:「是,我飯量小。」「你是國民黨的特務?」何天寶看看賈敏,賈敏做了個招娣是自己人的眼神,他就點頭稱是。

「你抓過殺過我們的人沒有?」何天寶遺憾地搖搖頭,說:「我受訓後就對汪偽工作,一直沒機會跟貴黨交手。」「汪偽?」招娣莽撞地問:「你為什麼不刺殺了汪兆銘那個大漢奸?」何天寶說:「我們軍統刺殺了他幾次了,倒是你們共產黨,刺殺過幾個有頭有臉的鬼子漢奸?」招娣說:「我們是保存有生力量,有效地抗日,好鋼用在刀刃上——有機會刺殺汪兆銘的時候,你可別含煳啊。」何天寶冷笑:「當然。你這好鋼躲在鄉下等著看戲吧。」招娣沒聽出他語帶諷刺,說:「民國二十六年打響了以後我們鄉下就沒演過戲,要看戲你得去延安,那邊兒有新戲,聽說可好看了。」「我聽說有部《劉姥姥土改大觀園》,你看過沒有?」「講土改的,你看過?講的哪個地方的事兒?」招娣不知道這是挖苦,追問細節。 何天寶故意說來不及了,閃身就走,把「好鋼」丟給賈敏。

何天寶先去王八茶館坐了半個鐘頭,喝了半壺茶。這兒的夥計是南京駐北平的內線,何天寶跟他聊了幾句,夥計用暗語表示沒有什麼新動靜。何天寶察言觀色,覺得對方不知道有人針對自己姐弟倆設陷阱的事情。他小聲打聽昨天大柵欄槍擊事件的詳情,夥計去了好一會兒,端了碗爛肉麵擱在何天寶桌上,低聲說:「是日本人收到內線消息抓抗團,不關咱們的事兒,別瞎打聽。」何天寶不得要領,時間快到,只好先去金啟慶的飯局。金啟慶請客的地點不是六國飯店或者飯莊子,而是在南城磁器口一處平房。

金啟慶說這是他的祖宅,大清亡了之後陸續分割變賣,只剩下這麼一個角落,他留著作追思。裡面只有一間北房加一個院子。院子大約十幾平方米,假山占了一半,另一半搭了涼棚,上面爬著葡萄藤。北方門楣上掛著十幾塊各種匾額,看字意竟然是這家末代王孫的祠堂。祠堂當然是不能擺酒的,所以飯桌就擺在當院葡萄架下,吃炸醬麵。

雖然地點和菜式都透著寒酸,金啟慶的招待卻是一板一眼,雖然是炸醬麵卻有大家風範,也特別的麻煩。說是吃面,一張大八仙桌卻擺得滿滿當當,中間是裝滿麵條的銅盆,和幾大海碗醬料,一碗炸醬是用香菇水、茴香等調的,另有幾碗用來拌麵條的熱菜,有取燈胡同同興堂的燴三丁,荷花市場馬家的燒羊肉,周圍層層疊疊堆著幾十樣菜碼,除了黃瓜水蘿蔔之類的青菜,還有月盛齋的羊肉天福號的肘花等等名小吃。

桌邊坐著五六位陪客,都是穿長衫的舊式人物。自從七七事變之後,北平有身份或者自認有身份的中國人就開始流行穿長衫,以示跟國民黨無關。金啟慶一一給何天寶介紹,何天寶被突然差來北平,對此地名人不熟,聽起來都是些文藝界的人物,只有最後兩位嚇了他一跳,這二位一個是七八十歲的白鬍子老頭兒,嘴裡不剩幾顆牙齒;一個是土頭土腦的小老頭兒,像個走街串巷的鄉下手藝人。金啟慶說:「這位是齊白石先生,這位是他的高足李苦禪。」何天寶雖然沒學過琴棋書畫,這兩師徒還是聽過的,實在沒想到會是如此模樣。

齊白石含含煳煳地說了幾句話,他嘴裡沒牙,只有不知哪裡的口音,何天寶完全不懂他在說什麼,抱拳拱手「久仰久仰,彼此彼此」地答應著。齊白石鬆開抱著的拳頭,抄起碗就撲向那碗據說是用帶皮雞、海參和雲腿的燴三丁,倒了一半在自己面前的海碗里。

金啟慶看出何天寶沒吃過炸醬麵,親自幫他調了一碗。何天寶嘗了一口,味道不錯就是有點咸,嘴裡大聲叫好。金啟慶特別愛聽恭維話,被誇一句立刻如沐春風,又覺得何天寶誇得外行,自己找補幾句:「你們南方人不知道,這炸醬麵和炸醬麵可不一樣……」金大爺話匣子打開就沒完了,先說他們家當年吃炸醬麵如何講究,再說這院子來過某某親王,某某格格,某某太傅,牆角那堆假山石是乾隆年間打蘇州運來的,旁邊的竹子是從和珅家的移來的,魚缸是宣統爺御賜的,趴在石頭上睡覺的貓是當年光緒爺的某某貴人養的。

何天寶實在忍不住了,問:「光緒朝已經過去三十多年了,這貓得多大年紀?」「是她出宮之後後來養的,也不該叫貴人了,該叫老太妃。」雖然何天寶仍然不大相信這貓的來歷,不過經過金啟慶這麼一介紹,這院子立刻蓬蓽生輝。

齊李師徒是一對妙人,雖然名滿天下,卻毫無文人風骨,倒像是兩個走江湖的滾刀肉。何天寶說什麼,他們都當耳旁風,只是埋頭猛吃,齊白石几乎一人包辦了那碗燴三丁。金啟慶和其他幾個人刻意應酬何天寶,說些北平的政商人物。 一個姓周的北洋小官僚說了句話,吸引了到何天寶的注意,說:「何先生得跟金大爺干一杯,金大爺為了幫你找那院子,四九城熘熘跑了一個月。」何天寶起身舉杯敬金啟慶,說:「這我還真是馬虎了,我還當是輝子幫我找的。」這叫順手牽羊,離間一下金啟慶和輝子。

金啟慶笑:「這個輝子就愛吹牛,那房子的房東確實認識他,但當時沒有合適的房子,你南院的鄰居小曹是我朋友,知道我找房子,你那院子一空出來就告訴我了,我這才定下來的。」「哦,我還沒見過這位曹先生,改天一定要登門面謝一下。」「是啊,小曹在保安局做事,你想在北平吃得開,就非得跟他交朋友。」「保安局算什麼,七十六號早晚要接收北平,他們那些人都得丟了差事。」一個醉醺醺的小官僚嚷嚷著對何天寶舉杯:「小何——哥哥拿酒蓋臉兒跟你直說了,臨時政府自治委員會哥哥是看不上的,哥哥的前程就指望你了。」何天寶還想再打聽,所有人卻都跟著說起北平臨時政府改組的事情,這裡都是些混不進北平漢奸政府的失意者,紛紛表示北平這些人都是沐猴而冠汪精衛才是正宗雖然齊燮元王克敏對他們青眼有加三顧茅廬他們一定守身如玉等著汪先生召喚。

何天寶試了幾次也無法把話題轉回自己這位保安局鄰居身上,只能跟著一群人大吃大喝,盡興而散。散席的時候,何天寶注意到那個讓他覺得古怪的小老媽子不見了,只有金大嫂一個人收拾桌子。

何天寶去了趟跟南京有聯絡的錢莊,把帳上的活動費全數提出,叫洋車回24號院,路上藉口買冰讓夥計從錫拉胡同繞一下,這裡有軍統極少數未被破壞的聯絡點,表面看風平浪靜。何天寶猶豫了一下,沒有進去打聽消息。

回到金魚胡同24號院,他穿過甬道,推開西跨院的院門,花園裡滿庭月色,兩廊下種的花樹在晚風中沙沙響。

賈敏已經開了他們的小院的院門,何天寶看看甬道里沒有別人,不等關門就問:「你今天出去過嗎,有沒有我姐姐的消息?」「聽說秀兒跳進護城河了,至今沒有找到屍體,她水性好嗎?」何天寶搖頭:「她只是受訓時學過,之後也沒怎麼練習,昨天又受了傷,我覺得……」「這年頭凡事要往好里想,只要一天沒確認,你姐姐她就是逃走了。」賈敏拉何天寶進院子坐下,從廚房裡端出一碗乳白色的東西,說:「喝酒了吧?這是我剛買的滿洲乳酪,解酒。最好把它都吃了。」何天寶這才想起剛買的冰,他起身把冰提到廚房,放進冰桶里,所謂冰桶就是個很高的木桶,裡面用來存冰,下面放個銅盆接水。此時電冰箱極少,普通的殷實人家都用這樣的木桶,從外面買大塊的冰儲藏。

賈敏稱讚:「呦,想得真周到,我剛燒了水,你洗個澡吧。」何天寶之前很小心地控制了酒量,倒也沒什麼醉意,吃了一碗乳酪,酸甜清涼,他搖搖晃晃去衛生間,毛巾香皂都擺好了,換洗內衣褲也找了出來,整齊地擺著。

何天寶忽然有種溫馨的感覺,他抬手給了自己一記耳光,咬牙切齒地低聲說:「清醒點!這女人不像別人的媽媽,她是個鐵桿赤匪,一個殺夫棄子的瘋子!」何天寶洗了澡換了衣服,被酒精浸透的身體松爽了很多,他慢慢走出來,初夏的晚風吹過庭院,透體清涼。

賈敏已經重新燒了滾水,已經沏了一大壺濃濃的茉莉花茶等他,拉他到搖椅上坐下,用青瓷海碗倒了一大碗茶放在當院的木桌兒上,說:「這是新沏的香片兒,慢慢喝吧。」何天寶說聲「謝謝」,坐下端起茶杯聞聞,清香撲鼻,問:「你晚上吃的什麼?」「我自個兒做的炒疙瘩。」何天寶隔著淡淡的茶煙看面前的賈敏,發現賈敏換了何毓秀的白色西式睡衣,她個子比何毓秀矮几公分,身材稍稍豐腴一些,衣料很薄,隱約看得到胸部的輪廓,何天寶的目光在乳房上停留了幾秒鐘。

大而堅挺,好想摸摸。

何天寶強迫自己轉眼往上看,看到母親她前也洗了澡,頭髮濕搭搭地用挽了個髻子,家居美婦人的造型,似乎比青澀的姐姐更動人。

賈敏似乎注意到了兒子的眼神,唇角微微一歪,露出一個淺笑。

何天寶搖搖頭停止胡思亂想,拿出兩疊日本軍票放在竹桌上,說:「這些你拿著當家用吧。」賈敏也不客氣,接過來數一數,笑著說:「這麼多,到底是你們比我們有錢。」「左邊這疊是南京給我的真幣一萬軍票,左邊是我帶來的重慶印的假鈔,應該是天衣無縫,不過你們花的時候還是小心些。」賈敏忽然到了他面前,附身捂住他的嘴,示意他不要講話,嘴上嬌嗔著說:「還沒關門兒呢,幹什麼啊你……」她的胸部就在何天寶眼前,何天寶紅了臉,眼睛沒處放,莫名其妙地看賈敏,卻看到賈敏另一隻手沾著茶水,正在竹桌上寫字。

何天寶收攏心神,看她寫的是:「我們白天都不在家,有人裝了竊聽器。」何天寶跟著寫:「在哪裡?」「堂屋桌子下面。」賈敏湊到何天寶耳朵上——此時她整個人幾乎已經伏進何天寶懷裡,忽然身子一晃,幾乎失去平衡,她俏皮地一笑,索性坐到了兒子腿上,上身趴在他身上,對著他耳朵說:「放心,咱們在院子裡說話,他們百分之九十九是聽不到的。」何天寶忽然注意到,母親鬢角有兩道微微的汗漬,露出比周圍稍黃一點的皮膚,原來她每天都化了妝的。女為悅己者容——她每天坐在家裡,難道是化給我看的?

賈敏坐在他腿上不起來,拿起一真一假兩張軍票,對著堂屋門,接著那裡透出來的電燈光翻來覆去地看。

何天寶只覺馨香撲鼻,滿眼都是玲瓏曲線和驚鴻一瞥的白色肉體,尷尬之極,遽然滿頭大汗,說:「我想聽聽收音機。」賈敏居高臨下地瞟他,笑著說:「這樣的心理素質……還學人家作間諜?」「是啊,我也發現進錯了行,一直考慮著換個職業。」何天寶站起來,放下茶杯走進堂屋去擺弄收音機,電台里傳出京劇的聲音,馬連良的《甘露寺》,「勸千歲殺字休出口」。

賈敏跟著進來,何天寶怕她繼續捉弄自己,趕緊一臉嚴肅,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寫字:「竊聽器在哪裡?」賈敏脫下鞋子,赤足緩步行走,她走路貓一般輕巧,毫無聲息。她走到角落裡擺著花瓶的小桌子,指指桌子的一個角落,何天寶探頭望去,果然在桌腿桌面相連接處的榫頭旁嵌著個小東西。

賈敏悄無聲息回到桌邊,寫道:「這是美國貨,真下本錢 .」何天寶苦笑搖頭,拿起香煙,說:「我去院子裡抽支煙。」賈敏明白其意,問:「在屋裡抽得了,出去幹嘛?」「院子裡又涼快又幽靜,還有花香,所謂暗香疏影,吸煙特別有味道。」「我跟你一起去。」兩人回到院中坐下。

何天寶問:「我們在院子裡說話,沒關係嗎?」「院子裡雜音多,今晚有風,草木嘩嘩響,他們什麼也聽不出來的。放心,我曾經專門研究過竊聽器。」「你在蘇聯受過訓?」賈敏點頭。

「讓您給我扮演家庭主婦,屈才了。」「扮演家庭主婦就有一萬塊一個月,這樣的好買賣我是來者不拒。」何天寶酒意上涌,又出口傷人:「您這算人盡可夫吧?」賈敏柳眉一豎:「你專門找姐姐媽媽扮演老婆又算什麼?中國成語好像都不夠用的。」何天寶不知如何應對,訕笑著換個話題問:「咱們想辦法搬家?」賈敏冷笑:「我嫁雞隨雞,隨你。」「您這是話裡有話。」「你這軍統精英的主張,我一個掉錢眼兒里的共諜就不指手畫腳了,反正你應了我五千塊,如果因為你自己搞砸了提前撤走,我也要收全款。」何天寶雖然惱火,但自己壓住,問:「我哪兒沒想周全,請您指點。」「求我?求人至少要陪個笑臉兒吧?」何天寶勉強堆出個假笑:「我年紀輕經驗少,到不到的,請您一定直言不諱。」「這房子是汪偽替你安排的,你為什麼放著免費的房子不住要搬走呢?」「我去跟鄰居大吵一架?」「還是不妥。」「乾脆說是偶然發現了竊聽器,一邊走正規途徑通報重慶,一邊搬走。」「怎樣才能偶然發現呢?至少需要把桌子掀開。」「我可以不小心摔一跤。」「那桌子是老古董,紅木的,沉重無比,就算是狗熊都未必撞得倒。再想想吧。」賈敏說,「我在家跟白老太太街坊八嬸兒串了兩次門兒,聽說北院兒和南院兒是新搬來的,對門兒在偽政府任職——你一定是汪精衛的大紅人吧?」何天寶苦笑搖頭,他不大相信會有人安排三份的特務來監視他,說:「照你這麼說,北平的漢奸就不用干別的了。」商量不出頭緒,何天寶決定相信媽媽這間諜老前輩的意見,以不變應萬變,踏踏實實在金魚胡同住下來。房子裡裝了竊聽器,天氣又熱,兩人就呆在院子裡對口供,背誦生平簡歷老家親戚。何天寶不斷提問,賈敏老練地削了一塊冰,沒有冰錐就用菜刀剁碎,開了齊白石送給何天寶的洋酒,邊抽煙邊喝,活像上海的交際花,隨口回答,分毫不差。 何天寶皺著眉頭:「你記性是不錯,但態度還得認真點兒。」「我干這個十幾年了,要是沒有一心二用記台詞兒的功夫,腦袋早就掛在城門上了。」賈敏得意地嬌笑,她帶了三分酒意,花枝亂顫。

「那您不用溫習了——」

「這些不用再背,時候還早,你教我法語好不好?」賈敏拿過一個空酒杯給何天寶倒了半杯。

何天寶接過酒杯,賈敏跟他碰杯,嬌滴滴地說:「何老師,人家一點基礎都沒有,您可要手下留情哦。」何天寶喝了一口,想著賈敏是否有意撩撥自己自己又要如何應付,心裡七上八下,不知道是擔憂還是期待。

賈敏卻認真地學起法語來,很快就背下了十來句常用的問候語還有何家姐弟當初在巴黎時讀哪所學校、老師同學的名字、住過的地址等等。聊到法國,何天寶來了興致,拿出一張從法國帶回來的香頌唱片放給賈敏聽。賈敏堪稱聰明伶俐,聽著兩遍就能跟著唱幾句,而且唱得跟普通中國學生不同,絕無戲曲味道。 何天寶凝望這醇酒香煙間的艷婦,忽然一陣心慌意亂,自己提醒自己:冷靜,她不但是敵人,而且是母親。想到這裡,久曠的下體猛地激動起來。

賈敏問:「你臉怎麼這麼紅,是不是不舒服?」「沒事沒事,我不習慣喝白酒,酒勁上涌,還是早點兒睡吧。」兩人一起去洗手間刷了牙,並肩穿過院子回房,天上一輪明月,周圍安靜無聲,全世界仿佛只剩了他們兩個人。

兩個人走進房裡,何天寶的心忽然猛烈地跳起來,小聲問:「你沒掛帘子?」賈敏拉了拉他,兩人並肩在床上坐下,賈敏湊到他耳邊,低聲說:「我後來想想不妥,北平人愛串門兒還愛推門就進,咱們這左鄰右舍又可能藏著專門監視你的特務,沒準兒會想法子進來看看。咱們就這麼睡吧——我是你親媽,小時候你天天跟我睡,哪裡還講究這些?」她的下巴貼著他的肩膀,她的嘴唇擦過他耳垂。 何天寶艱難地說好,強自鎮定地躺下睡了。賈敏又去了洗手間,不知道做什麼。

何天寶閉上眼,心中有些煩躁,覺得今晚分外炎熱。朦朧中聽到什麼東西稀稀簌簌響,仿佛來自窗外,又仿佛來自身邊。聽腳步聲是賈敏回房,爬上大炕的另一端,有暗淡的汗香飄來。

何天寶再翻身向外,迷迷煳煳地睡著了,這一夜做了無數的夢,一會兒夢見父親,一會兒夢見姐姐,夢見的最多的母親,一會兒是童年記憶中高大身影,一會兒是如今雲鬢蓬鬆的側影,一會兒兩個身影合而為一,周圍漸漸虛化,只剩一個裊裊婷婷的、緊裹在白色繡花旗袍里左右擺動的屁股。

他猛地驚醒,發現自己懵懵懂懂地滾過了整個大炕,側躺在母親身邊,一手還摟著母親的腰。何天寶慌張地鬆開手,徹底清醒,閉著眼僵硬地側躺在那裡,感到暗夜裡一陣一陣,層層疊疊的女人香氣,將自己重重包圍。

【本文轉載自D哥新聞(dbro.ne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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