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降蓮台空蓮說法
話說明朝末年,山東泰安州有一鄉民,姓白號雙山。夫妻兩口,誠實作家,持齋敬佛。生平有一毛病,是個鄙
吝,隨你至親骨肉,平日相與時極其和順。及至錢銀出納之際,無論周貧濟無,就是禮上該用的,也難出手。不是
推託事故,定是假裝忙迫,必要短欠缺方為稱心,家計頗饒。只是年近半百,無男無女。
一日,雙山夫婦商量道:「我們兩個勤苦節儉,積些家業,可惜無人承任。聞得泰山上神道極靈,何不備些香
燭去求禱一番。或者山神鑒格,降得子女,也完我們心事。」算計已定,就揀一好日,要到泰山進香。是夜就虔誠
沐浴睡了。睡到半夜,忽夢見天上降一金甲神人,送一枝蓮花來,雙山親手接住,及到醒來,還覺得吞氣馥郁。天
明起身,對婆子道:「我昨日誠心要求男女,夜間就有奇夢,夢見天神送一枝蓮花與我。莫非山神憐念我們作家人
要出去進香,未免盤纏費用,虛費無益。自古以來,相傳神道是聰明正直的,只要一點真心誠敬他,他自然感格。
難道希罕這幾枝香燭、幾張紙馬?我如今在家祈禱便有好夢,不若多吃幾月素齋,一心向善,或者邀天之倖,不至
絕嗣,亦未可知。」因此把進香念頭息了。可見慳吝的人,若省得一文,連神道也要騙的。
過了幾月,果然夢寐有驗,那婆子就有了胎。看看十月滿足,臨盆之際生下一個女兒,眉清目秀十分可愛。鄰
里也有賀他的,他想,受人禮物,必要請人吃酒,虛費錢財何益。遂賀也不受、酒也不請,仍舊關門吃飯,一過數
年,安然無事。
那女兒越長越大了。不意,天運無常,那一年適值旱荒,雙山撐持過了。誰想,第二年越發大旱,赤地千里,
濟南、兗州一路,寸革不生。四遠饑民,打家劫舍。雙山家內所存粟麥,盡行搶去。他是平日一毫不捨得的,見了
這光景,氣悶不過,夫妻不上半月。都氣死了。鄉鄰將他幾間小屋變賣完葬,結果他夫婦。只存那個女兒流離漂散,
日逐在街上抄化度日。且是人情惡薄,親戚故舊,就是平日受恩的,見人家衰敗,還不肯知恩報恩;何況雙山存日
是個水米無交的,他遺下女兒,誰人肯收養他!幸喜女兒氣質比別人不同,雖則小小年紀,偏要自己主張,人有騙
他,他竟不信。所穿的是孩子衣服,除了近鄰,也不曉得他是女兒,竟象小廝一般。怎奈家業蕩然,投身無路。
忽一日往街上閒走,適見一個光僧,隨了幾個徒弟,在一所野曠之處打坐。那白家女兒,正在無聊,也挨身在
老僧旁邊坐下。只見那老僧問道:「你是誰家之子,怎麼一人在此?」那女兒乖巧,竟不說自己是女兒,答道:「
我是前村白家的兒子,今年十二歲。只為年時荒旱,父母皆亡,孤存一身,無處著落,平日又無好親眷可以照顧,
實是無可奈何。」說了這一句,便嗚嗚哭將起來,引得那老僧慈悲念切,說道:「阿彌陀佛,有這樣苦事!貧僧是
北邊來的,聞得泰山中有一尊活佛,要去參見他,故在此經過,歇息片時。今見你這般困苦,何不隨貧僧同到山中
出家度日?」那女兒暗思,抄化艱難,不如隨他去圖個安飽,未為不可。就答道:「若得老師父救我,帶摯同去,
極好的事了。我又無行李,今日就同走罷。」竟假做小廝,隨幾個僧人,一路行走,到了泰山中。
卻說這泰山,是五嶽之宗,高四十餘里,闊不可量。其上有日觀峰、丈人峰、蓮花峰、明月峰,又有石徑峪、
桃花峪、黃峴嶺、飛雁嶺、白雲洞、水簾洞、黃花洞、玉女池、王母池、白龍池、封禪台、五大夫松。山中又有一
座涌蓮庵,建在最僻之處。那庵中一個老僧,法名真如。當初原是儒家出身,讀書明理。後來削髮披緇,做一個苦
行和尚,不念佛,不肯招徒弟,也不住寺院,只擇得一處無人耕種的荒地,便隨高逐低,不論粟麥蔬菜桑麻之類,
一概種植。卻也奇怪,凡是他種的,生的又豐盛,賣的又價高,除了一身日用之外,件件存余堆極。他就將每年堆
積之物施捨貧人。有喪事不完助他他成葬,有親事不就的助他成婚,有饑寒睏乏的助他飽暖,有糧稅不足的助他完
納。若堆積之物助完了,再種植起來,依舊助人。有人教他誦經念佛,他說:「我生平不要人財,不貪色慾,不慕
功名,不輕貧賤,不重富貴,不修來世,與人無爭。但一身吃著的,靠天地種植起來料理,倘若有餘,便要周濟人
急,只算把天地生養之物仍舊還了天地,為干我事,何等乾淨。我做和尚是這等的,何消誦經念佛。」如此苦行二
十餘年,忽然一夕燈下現出一尊金剛來,口中朗誦經內四句謁言: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霜,應做如是觀。
那真如不流不忙,立起身道:「你的話甚好,我已明白了。」他原是識字明理的,因自號曰「真如」。嗣後,
漸漸心裡透徹,曉得過人未來之事。往往論人未來事情,屢屢應驗。因此,人人播揚,處處傳說,稱真如是個活佛。
當時就有一般和尚推尊真加為法師,要他坐方丈。真加大駭,遂潛逃至泰山中。適值日晚,無處投宿,他就趁著月
亮從山中僻路走去。見一處林木參差,清泉秀石,幽異非常,遂坐在石上。忽見澗水中湧出見朵蓮花來,真如喜悅,
知是個異境。次日,便攀木樵柴,草創一間茅屋,自題匾額叫做「涌蓮庵」。誰知創造這庵之後,便有好事的相傳
出來。那和尚們聞知,個個到涌蓮庵親近活佛,好借這名色在外邊化銀子。豈料真如是個最怪借佛法騙人的,他見
眾僧來皈依,便創起規矩,偏要不化齋不念佛,日間耕種,夜間靜坐,若發一言,便是妄想,擯棄山外。那些和尚
初來時想是一件好生意,今見如此枯寂,就退去了大半,只留幾個耐心苦守的相伴過日。只是真如道性迥異常人,
故此遠方慕道的,不怕吃苦,都來相見。
當日那北邊來的老僧,帶了白家女兒,逕到涌蓮庵來。因昨日晚,不得相見,至次日上午,真如上堂說法。他
的說法,與別個善知識不同。別個要參語錄,要棒喝,把幾句無來歷的話,叫做「機鋒相湊」,通是一般鬼混的意
思。這真如一走上堂,心裡便曉得來參的人是怎麼樣。不待開口,便叫眾人不許思想做佛:「你們後日都要死的。
到得死對不要怕痛,那如來也是皆痛的,你若怕痛,我今日便與你一刀。」只這一番話。不知是什麼緣故,論到北
邊那老僧來參,真如便道:「不要參,我以前的話,你們都聽見,不過如此了。只問你昨日帶來的孩子,是男是女?」
那老僧見問,吃了一驚,一時對答不出。真如呵呵笑道:「不要講了,可送他到後邊屋裡,每日與他兩頓飯吃,也
不與他剃頭髮。」那老僧不知所以,因說道:「既是老衲帶他來,也叫他一見大和尚,題個法名。」真如道:「這
個使得。」因喚那白家小廝來參拜了。真如道:「好個孩子,只是秀美太過。你既到我涌蓮庵來,正如落水的人爬
到岸上一般。」因此取名蓮岸。自此以後,那蓮岸朝夕伏侍真如,凡遇說法之時,側耳細聽,至於文墨字句之類,
留心訪問,真箇聰明勝人,聞一知十。
光陰迅速,一過六年,那蓮岸已是十八歲了。自思:「我是女身,假充小廝在此混過幾年,終無了局。不如出
山去,轟轟烈烈做一成家創業之人,強如在此混過日子。」看官,那蓮岸是個女子,為何有這英雄氣概?不知他原
是天上星宿差遣下來的,當初投母胎時原有蓮花感夢之異,故此年紀大了知識不凡。惟真如曉得,別人那裡得知。
一日,蓮岸走到真如面前,跪下稟道:「自蓮岸親承法旨,已經六年。自想人身難得,若是悠悠忽忽過了一世,
豈不辜負了南斗注生、北斗注死的意。如今蓮岸稟明法師,要出山去做一個世間有用的人。」真如聽了,嘆道:「
我原曉得你不是佛門中人。若不放你去,只是天生你這一副心性,自然留不住的。若放你去,只可惜世上的人不知
受你多少累,豈不可恨。如今也索罷了,這也是天數如此,非干我事。我明日上堂時,親送你出山罷。」蓮岸拜謝
而退。次日,真如鳴鐘擊鼓,聚集僧眾上堂說法,說了許多生死門路。到後來,獨喚蓮岸來說道:「蓮岸,我知你
出不得家,因此送你出山去,我有一封口帖兒與你,若遇饑荒之時,可開來看。數年之後仍來見我。」蓮岸深深拜
謝,竟自出山。
行了一日,到晚間遇著一個白須老者,把手一拱道:「蓮岸小師,往那裡去?」蓮岸道:「我要下山,尋親眷
去。」老者道:「如此甚好,我同你走。」原來那老者不是常人,是本山中積年得道的白猿。因他在真如庵中時常
聽法,故此認得蓮岸。是晚,蓮岸同那老者行走不上二三里路,見一草庵,老者便同蓮岸在此草庵中歇宿。睡到半
夜,外面一道火光透進庵來。蓮岸驚起,依了這光,尋覓出去。見庵後一間石屋,兩扇石門緊閉,那光就從石門裡
照出來。蓮岸歡喜,知此中必有異事,急急回庵,叫老者問道:「老師,後面石屋裡是何寶貝放出光來?」老者道
:「啊呀,這光被你看見!也罷,我實對你說。此中有一卷天書,是洞府仙曹留藏的,著老夫看守。經今五百餘年,
不曾出世,故此夜夜有光。」蓮岸聞言大喜道:「這寶光今夜被我看見,老師何不傳授弟子?」老者:「這書乃仙
曹秘籙,不可輕易授人的。你若要取,且看緣法如何。」遂同蓮岸走到石屋。蓮岸雙手把石門一推,竟推不開。老
人教蓮岸向石門拜了四拜,只見石門兩扇同開。蓮岸同老人走進去,內中有一塊大石,老人道:「書在此中,你自
去齲」蓮岸四旁撫摸,全無空隙,就問道:「書在石中,何從取出?」老人道:「你向石頭拜上四十九拜,若是有
緣,便可得書。」蓮岸遂虔誠拜過四十九拜。忽聽得石內一聲震響,萬道火光,直透半天。蓮岸仔細一看,見大石
分裂,露出一卷天書,光彩燁燁。蓮岸取在手中,拜謝老人。老人道:「這書不可褻狎。」蓮岸將藏在懷裡,恰好
天明。
老人在庵中收拾飯,與蓮岸吃飽。遂謝別老者,獨自走了二里多路,看見曠野蕭條,人民稀少。望見前面一株
古槐村,十分高大,近前一看,見樹旁一座關帝廟,匾上寫「槐蔭堂」三字,就走進去。只見敗壁頹垣,荒草滿地。
走到廟後,見一老婦人,在鍋中煮米粥。蓮岸問道:「此處為何這等冷落?」老婦道:「原來你不知。近年山東一
路,荒旱異常,路上飢死的不計其數。近日有一班饑民,成群結黨,打劫為活,因此村裡人都散了,只存我一孤老,
不能行走,暫宿於此。不想天大造化,廟後有好些粟米,故此取來煮粥充飢。」蓮岸此時飢了,就把他粥吃了兩碗。
見天色已晚,尋一間空房,宿了一夜。次早起身,思想無計,就把懷中天書取出一看。見上面寫著《石室相傳秘本
陰符白猿經》,中間儘是天文地理、陰陽變幻、戰陣用兵之術。後面又寫一行五個大字,乃是:「謹守槐蔭堂」。
內心想道:「這也奇怪,他教我住在此間,必定有好處。」遂安心住下。便把壁上的塵垢都抹凈了,地下的污穢都
掃凈了,階前的草木都斫下了。正要盡興收拾,不想走到後面一間側屋裡,心下吃了一嚇。只見那側屋兩扇石板門
關緊,他在窗洞內張了一張,裡邊甚是黑暗。到底蓮岸膽大,竟把石門掩開,就走進裡頭。四邊一看,真箇可駭,
但見破箱破桶內堆著的都是銀子,不計其數。旁邊屋裡積的,有多少隔年陳物。這真甚麼緣故?難道饑荒之世四圍
都沒有,那冷廟倒堆貯起來?不知這一年,那些強盜乘了饑荒,各處搶劫,都藏聚在此處。鄉村中人民離散,那個
曉得。蓮岸一時得了,大喜,仍舊把石門關好,放心居住廟中。
看官定想,蓮岸一個孤身女人,彼時這班強盜難道竟忘了這宗財物不成?萬一迴轉來,不惟財物原是他的,並
蓮岸一身也難保。誰知,那年饑荒,官府安插小民,絡繹而來。第一嚴禁的是強盜,日夜緝捕,捉到了,不問贓物
便一棒打死,是時不知打死了多少。想是那一般強盜死多活少,所以槐蔭堂內絕無人來盤詰。鄉村人個個曉得是冷
廟,各不提起,聽憑蓮岸享用。
那蓮岸得了此財,暗想道:「我少時,父親也是個認真作家的,平日柴米充足,只道一生受用,豈料命運不濟,
家業罄空,使我自小飄散到這般地步。我如今雖是女流,也曾經歷許多苦境,幸喜真如法師訓誨,不是個懵懂之人。
我今若要看守家財,就再生也用它不荊不若生個法兒,把這項銀子做一番好事,豈不是好。」當時立了主意。
適遇山東一路,因饑荒之後百姓流離困苦,飢一頓飽一頓,頂風冒雨,不得安寧。又兼官府征糧甚急,沒有一
刻心安,因此,城中鄉村,個個都染瘧疾。一寒一熱,都是瘧鬼作禍。請醫吃藥,並無一個愈可。眾人傳說開來,
盡道一樁奇事。當日蓮岸聞知此話,忽然想起真如法師傳下一個封口帖兒,教我饑荒時開看,今見此光景,何不尋
出來看是如何。就將包袱內尋出,拆開一看,只見上面寫道:「藏經內抄出治瘧靈符:囗囗囗囗敕今ⅠⅠⅤ此符,
將硃筆疊書此四字,每書一字,念咒一遍。書完又疊,書『敕令『二字。「令」字下連向上三點,念「敕」!
咒曰:赫赫陽陽,日出東方,神筆在手,驅除妖瘴。吾奉天帝急急加律令,敕!(連提提趯三點,第三點趯出
尖頭,重念此『敕『字,如一喝。)此符,於日初出時向東方諵掌背心上,只不許一人知覺,瘧疾立愈。
蓮岸看了大喜,想真如曉得未來,真是活佛。就取一幅紙寫道:「槐蔭堂女師蓮岸,神治時行瘧疾,概不受謝。」
寫畢,便將此紙粘在廟門外。過了兩日,就有近村的人來求他。或是男人,或是婦人,或是孩子,俱來治瘧。
人想他施什麼藥,用什麼針灸。誰知一件不用,止有一個靈符,立刻就好。不上數日,四方傳說,求符的便挨擠廟
門,打發不開。人要請他家中去,他執意不肯。因此,廟中熱鬧。以後瘧疾好的,或有送監盒謝他,或有送酒米謝
他,或有送錢銀謝他,他一毫不受,對眾人說道:「我是泰山涌蓮庵活佛的徒弟,當初受本師戒律,專一賑濟貧人。
如今列位不但病好了,若是有家內睏乏的,或是有欠糧莫措的,不妨來對我說,我一一資助。」眾人聽見這話,個
個歡喜。自此以後,來拜蓮岸者日多一日。一半是治瘧,一半是求助。蓮岸一一打發得清清楚楚,並不煩人守候,
把一個冷廟弄得如墟市一般。那時官府也有聞得的,怪他聚集人眾,出示禁止。爭奈小民俱是飢困餘生,見了賑助
的人,就如親生父母,官府雖是禁緝,不過拿來打責,難道有好處與他的。譬如籠中之鳥,拘得他身,拘不得他心,
所以蓮岸的聲名大著。欲知後來,請看下回。
第二回劫柳寨細柳談兵卻說蓮岸濟人一事,遠近聞名,俱稱為女大師。不知他那裡來這銀子,人來求他的,無
有不給。內中有兩個光棍,一個叫強思文,一個叫杜二郎。他兩個算計道:「聞得女大師蓮岸專要周濟貧人,他年
紀又輕,丰姿又標緻,難道沒有風情的?不過借賑濟為名,要選幾個好男子做些風流事業也未可知。我兩個人何不
去求他,勾引得他上身,不要說銀子用不盡,把這嬌嫡嫡的女人夜間受用豈不快活。」計議已定,就走到槐蔭堂來,
拜見蓮岸。蓮岸問道:「你兩人有何事?」兩人道:「在下原是好人家兒子,因年時荒歉,無室無家。知道大師仗
義疏財救濟貧乏,故此特來拜見,願在大師門下效奔走之勞,圖安身之策,求人師收用。」蓮岸見兩人全無誠實氣
象,就道:「你兩個既要住在此間,這也不妨,須要凡事小心。」兩人道:「在下也識幾個字,自然是謹慎的,不
消分付。」蓮岸道:「既是這等,你且在堂前住下。」當日就收用了。你道,這兩人一團歹意,為何蓮岸不擇好歹
便收用他?不知,蓮岸自受《白猿經》後,其待人接物,步步用著兵機。他想:「這兩人氣質好險,驟然來投,我
若不收留,放他出去,他必壞我的名聲。不如收在廟中,以後調度他。」那兩人不察蓮岸深心,只道是好意,滿心
歡喜。
住了數日,不見差遣,無由親近。再過兩日,正值蓮岸生辰,廟中齋佛求福。兩人私計道:「我與你始初要如
此如此,故投身到這裡。如今冷冷清清,沒個門路。恰好明日是他生日。我們把衣服鋪蓋盡數當了,買些汗巾香粉
之類代獻,再把幾句巧話逗著他心事,待得到手時節,何愁不富貴。」兩人定計,次日當真買了許多東西獻與蓮岸
道:「小的們沒什麼孝順,特買些香帕之類與大師上壽。小的想,世間日子是容易過的,象大師這樣青年,正好受
用。小的感受私恩,不知怎樣圖報。」蓮岸已知來意,笑道:「生受了,你們且出去,我自有主意。」二人退出,
想大師的話,暗暗歡喜。
挨至黃昏時候,忽見一個小童拿一壺酒並兩色菜,出來道:「大師分付說,你們兩人每事謹慎,送這酒來賞你。
又分付你,大師要用兩匹錦緞,你們明日可買送進來。」兩人聽了,又喜又驚。商議道:「我兩人俱是貧人,那裡
有許多銀子買那錦緞!」又想道:「我們若得親近他,何愁沒有銀子。明日可將身子抵賣,誆騙些銀子,干這樁事。」
次日早起,往外邊尋一人戶,央個保人,把身子抵銀六兩,願加重利,十日內便還。晚間就買成錦緞送進去。蓮岸
收了,並無話說。
兩人坐臥不安。至夜深,就往裡頭打聽,見內門處處不關。兩人算計道:「每日間,內里絕早關鎖,今夜為何
這時候還開在那裡?這分明是待我們進去。」想了一會,越想越真,不覺慾火勃發,竟走進去,逕到內房門首。但
見房門半開,那蓮岸艷裝妖冶,瞌睡在燈火之下。兩人大喜,推開房門,就跪在身邊,叫聲:「大師!」只見那瞌
睡的抬起頭來,仔細一看,不是蓮岸,卻變一個奇形怪狀的人。你道這怪是誰?原來是蓮岸用陰符之法變成的,叫
做「假形魘鬼術」。兩人看見,一驚不小,轉身便走。外邊的門已處處關鎖了,堂後轉出兩道火把,蓮岸手執利刃,
喝教婦女們:「把這兩人捆了!」那兩人見了這模樣,先把魂靈兒嚇去了大半,一言也說不出,聽憑他捆縛。蓮岸
也不發一語,叫抬到後面小屋裡放下。這是蓮岸暗暗打聽明白,故設此機關,知他必落此圈套。
那兩人足足飢了兩日,到第三日,蓮岸方叫把兩人扛出來,對他說道:「你們這兩個想做歹事,如今是要死還
是要活?」兩人哀告道:「罪該萬死,望乞大師赦宥!」蓮岸道:「我若饒你們,那大戶的銀子你們把什麼還他?
放你們出去,也是個死。」兩人放聲大哭。蓮岸道:「你們若能改行從善,我依舊看顧你們。若後來再有過犯,便
饒你們不得了。」兩人道:「若得大師開恩,小的們以後再不敢生一毫歹意。」蓮岸叫放了縛,倒把六七兩銀子與
他,著他速還大戶去。兩人磕了頭,就象死裡逃生一般,爬起來就走出去。看官,那蓮岸既知這兩個是歹人,為何
又把銀子與他,要知,兵法用人之法,必先加之以威,隨後繼之以恩,使他心服,無論好人歹人皆為我用。這是蓮
岸極穩的見識。
兩人既出,蓮岸私計道:「他兩人既已如此,也不怕他再有兇惡。但是,我這聲名漸漸發露,不如創起一個教
門,設一規矩,收拾人心,做些事業,豈不為美。」遂傳說道:「我是涌蓮庵活佛的弟子,當初奉法師之命,出山
來行教度人。如今有入我教者,不論老少男女,個個使他衣食飽暖。但自今為始,若是來皈依我的,各人有個記驗,
都要在左手臂上刺一朵蓮花,便是我教中之人。若不刺的,我也無銀資助了。」
卻說,那四方小民,只為饑荒之後,誰人不喜飽暖,聽得蓮岸有這教門,個個心悅,皆不畏痛,任他刺蓮花在
臂上。孰知蓮岸有個法度,用針刺下,一毫也不痛。這是何故?原來蓮岸把《白猿經》看熟,經上許多符咒,內有
一符叫做「神針人臂法」:囗囗囗囗囗右符,將左手做三山訣,頂清水一升,向東方立,右尹執針,從空中書符水
面上,每書一字,口中念「王子五行西山鎮」一句,書完,將針在虎口內,吸水一口噴在臂上,以針針下,不痛無
血。(三山訣:屈下中指,第四指豎起,餘三指是也。虎口:大指食指間也。)蓮岸看了此符,欣然領會,故此就
創起這教來。凡來入教的,他就一口法水,與他刺蓮花,果然不痛,因此,眾人入教的越多。蓮岸自有主意,凡老
弱男女各與他飽暖。內若有強壯多力、識字明理者,不惜錢財,待之上等。這個唿做「白蓮教」,因他姓白,生時
有蓮花之異也。
自設這教,不上兩月,四遠的人相繼而來,直至數百,蓮岸俱收在教內。其中有兩個少年:一個是順天府人,
姓李名光祖,有萬夫不當之勇,因家業盪廢。飄零在外的。一個是南京秀才,姓宋名純學,家貧落魄,無室無家的。
蓮岸看那兩人,皆是有用之才,極厚待他。自後,兩人頗用兵機,部勒人眾。囗囗器械衣甲,將有舉動的意。
是年三月望日,新泰縣知縣,偶從槐蔭堂經過,見那人煙聚集,就喚衙役問道:「世路荒涼,為何這一處甚是
熱鬧?」衙役將女師濟人之話一一稟明。知縣疑心,次日申文,約同山東路總兵官,將要擒捉。早有人報知蓮岸,
蓮岸道:「若得寬緩一兩月來捉,待我圖一個安身之地,我就不怕他了。」遂差宋純學裝做斯文模樣,取銀幾百兩,
就教中有因親及親的衙門裡人,知會各官說道:「女師不過倡導佛法,就要拿他,並無實據。不若寬緩一兩月,察
訪他實跡,方好整治。」各官聽信這話,又想是女流,未必大害,先差緝捕人役外邊訪求,按兵不動。
蓮岸聞知這消息,心中歡喜,以為得計。就喚李光祖去分付眾人道:「大師立教,不過救你們的貧苦。如今官
府生起疑心,把你們看做歹人,若是大師有不妥處,你們臂上都有記驗,是刮不去的。況且大師的威福,非比幾人,
你們須要順從,聽他差遣。」眾人道:「我們受大師大恩,就要使我到水裡火里去,也是願的。」光祖進來回復。
蓮岸知道眾人歸附,便著光祖於眾人中選擇強勇的,分別器械,教習起來。
適值山東地方有深山險要之處叫做柳林,林內有個寨主,混名叫做番大王,生性多勇少謀,手下有四五百嘍羅,
占據柳林,打劫往來客商。官兵因柳林深密,難以進剿。蓮岸打聽得這所在正好安身,就差杜二郎、強思文兩個,
裝了幾口袋布,從柳林過,分付如此如此。兩人依計把牲口馱了布,望柳林而來。
到了林外,只見一夥強人突出,放了一支響箭,竟來劫住牲口。杜強兩人見了,忙跳下馬,伏在草里大喊道:
「這布匹是白蓮女大師的,要往別省去賣,買些錦緞禮物要送番大王的,求爺們放路。」那些強人聽了,就把兩人
縛了,將牲口一齊趕進柳林。真箇柳蔭密密,山塢重重,轉了幾十彎,才到寨前。槍刀擺列,令人驚怕。一個強人
先進去通報,不多時走出來,帶那兩人進見寨主。過了三四重門,見一高堂,內中一個穿紅的,滿面虯須,坐在中
間。兩人知是番大王,俯伏在地。番大王問道:「你們是何人?」兩人道:「小人的教主是白蓮女大師,廣有錢財,
聚集人口,住在槐蔭堂。近日被官府欺他女流,他要親來投拜大王,先著小人把布賣了,買些禮物。不想遇見頭領
爺,帶了進來。」番大王又問道:「你們的女師多少年紀?人材怎樣?」兩人道:「小人的教主今年十九歲,人材
美麗,就如大仙一般。」番大王聽得此言,不覺神魂飄蕩,滿面笑容,叫人備酒席請兩人吃。兩人拜謝,出堂赴席,
在寨留了一日。第二日,番大王把二十兩銀子分賞兩人,又差兩頭領,抬著一副盛禮,同至槐蔭堂,迎接女師。分
付道:「布且留下。致意大師,也不消送禮來,寨中盡可居祝但要速來,方見盛情。」兩人拜辭而出,引兩頭領,
逕到槐蔭堂,拜見大師,備說番大王之言。
蓮岸聽了,心中明白,便叫人準備牲口,將錢財貨物盡數裝好,先著宋純學押送柳林去。自己領了眾人,又著
李光祖選擇二十名好漢,裡面穿了衣甲,藏有刀斧,外面穿了長衣,夾輔蓮岸。
只見宋純學先至柳林,番大王接著大喜,把貨物點明收了。後來一簇人馬,擁著一個如花似玉的佳人。番大王
望見,躬身來接,眾人齊聲稱美,番大王歡喜若狂。但見跟了許多隨從,後面還有牲口。每一牲口馱了百十瓶酒,
約有幾千包,番大王只道都是寶貝,但點進去,接至裡面,人排筵席,極其豐盛。蓮岸進堂,坐在首席,對面是番
大王相陪。蓮岸道:「遠聞大王英雄蓋世,奴家傾心動念,已有日了。只因官府不能愛惜貧民,奴家不得已周濟一
二,他倒有疑心,又欺負奴家是女流,故此特投貴寨。還不曾拜見尊夫人,怎麼又費這盛席?」番大王聽了,認他
是欲嫁與,便喜道:「不才寄跡柳林,內室荊妻尚未曾有,從無開葷的人,還算是一個童男子。」
兩人說說笑笑,將次舉杯,蓮岸忽然立起道:「這酒味為何苦辣?」叫左右:「取我方才帶來的酒,盡數打開,
就在堂上暖起,敬大王一杯。兼之,今日喜席,著在外頭領及眾兄弟每人敬酒十瓶,教他開懷暢飲,這叫做『入門
歡『。」當下杜二郎、強思文將酒分給各人,個個歡喜而飲。堂內跟隨的李光祖等二十名好漢伏侍吃酒。番大王道
:「貴從眾兄弟可在外管待,不消在此侍候,恐太勞動。」蓮岸道:「不妨,這是奴家平日的規矩。他初進寨中,
不要亂了法度,只叫他斟酒便了。」番大王遂開懷暢飲。真箇這酒又香又甜,十分好吃,蓮岸又盡情相勸,番大王
縱意大飲。兩人話得投機,又把大杯輪流敬奉。直吃到四更,番大王醉倒椅上,不能起立。蓮岸叫宋純學出外去看,
見眾人俱已大醉。蓮岸就分付把堂內的門關了。李光祖等丟個眼色,一齊脫去長衣,露出披掛。番大王隨身幾個從
人,俱被砍殺。李光祖就把番大王砍下頭來。看官,那蓮岸這酒,必定平日間不知將什麼極濃厚的做就,但教人吃
醉了就如死的一樣,只是寨里好漢,難道再沒一個有心計的,聽憑他美人計弄翻了?不知他隨從的人陪著外邊,個
個把自己的酒大家同吃,人家同醉,所以人俱不疑。就是蓮岸勸番大王時,也把巨杯奉陪。為何獨不見醉?不知蓮
岸預先出了重價,覓得一種草藥,凡遇吃酒時候,略把些在口裡咀嚼,隨你怎樣好酒,吃下去如水一般,立刻就醒。
所以,這一夜,一來一往,番人王便醉,蓮岸獨醒,故與李光祖等二十名好漢不曾吃酒的弄出這奇事。
次早,蓮岸叫手下把番大王與從人的屍首往後園燒化。挨至上午,寨里多少頭領方才醒來,蓮岸喚至堂前。忽
然,天色昏暗,黑風捲地,眾頭領俱嚇呆了。蓮岸手拿一盆清水,向外傾出去,便下大雨,雷電交作。這是《白猿
經》上喚做「騰陰掩地法」。停了數刻,天復明亮,眾頭領大駭。蓮岸道:「我是涌蓮徒弟,昨晚進寨,見你們寨
主有些歹意,我如今已斬除了。你們各人,須要小心歸順,我自然加厚你們。眾人已被法術驚慌,聽得這話不敢違
拗,個個拜伏領命。
蓮岸就著各人整頓兵器,練習武藝,皆有身手。又想道:「我今託身此處,立個根基,究竟非終身之策。必須
差幾個心腹,往外邊打聽有奇才異能之人,招集進寨,共圖大事為是。」就差宋純學扮做客商,付他幾百兩銀子,
出外做些生意,務要沿途察訪,招取異人。純學領命,束裝而去,同伴有五六個,一徑出外不提。
卻說徽州府有個程家,祖傳的好槍法甚是厲害。內中有一個名喚程景道,年紀二十餘歲,他傳習的槍法極高,
兼之義俠過人,善曉兵法。一日,要出外交結豪傑,就托做生意名色,帶些貨本,竟往蘇松一路販買布匹,要往河
南去賣。適值宋純學也來販布,在揚州飯店遇著,遂同房作寓。夜間論談近事,甚是契合。宋純學道:「小弟原是
金陵癢士,只為斯文一脈衰敝已極,故此棄了書本在外謀生,正所謂『玉皇若問人間事,唯有文章不值錢『。這兩
句實令人感慨不荊」程景道道:「觀仁兄氣概,原不是這幾本破書可以拘得住的。即如小弟,一段雄心,托跡商賈,
倘若有此快意,天下事尚未可知。」兩人說話投機,半夜共飲。
不期是夜景道因酒後講些槍法,冒了風寒,次早發寒發熱,不能趕路,純學因他染病,不肯分別,住在店裡與
他煎藥伏侍。過了三四日,景道病好,感謝純學,要與他同行。純學道:「前日聞得山東一路布匹甚是好賣,況今
歲棗子大熟,我們何不同去,賣了布買些棗子來,倒有利息。」景道道:「弟願同去。」遂雇了牲口,竟往山東路
來。
行了數日,將近柳林,純學暗令同伴到寨里去報大師,說訪得一個好漢在此,須定計來賺入寨。蓮岸分派停當,
就差此人密約純學。
到了次日,已到柳林。景道對純學道:「弟聞此處有強人出沒,待我先走,你押著牲口隨後而來。倘若遇著幾
個,須索結束了他,也顯得我生平的手段。」純學依言,押了兩隊牲口,一隊是景道的貨,一隊是自己的貨,讓景
道當先。走了二里,只見樹木參差,並無人跡。又走進去,回頭一看,望見純學叫苦連天,跌倒在地。那兩隊牲口
被五六個狠漢趕了一隊往山坳里去了。景道急走回來,扶起純學,檢點貨物,恰好去了景道的一隊。景道笑道:「
搶我貨去也不打緊,只可惜不曾遇著這般草寇,顯我本事,如今幸喜兄的貨留在此間,待我護送過這條路,你自前
去。我在此必要尋著這班人,與他見個高低。」純學只是叫苦。
當晚尋店歇下。純學道:「小弟被強人打得遍身傷損,行走不得。又可惜仁兄的貨被他劫去。弟願把自己的貨
轉求仁兄替我去賣,買得回頭貨來賺些利息,做大家本錢度下去,豈可因一得一失就分你我。小弟在此將息幾日,
專等仁兄早來。」景道是個直氣人,見純學這樣真誠,便承任了。
卻說,那四方小民,只為饑荒之後,誰人不喜飽暖,聽得蓮岸有這教門,個個心悅,皆不畏痛,任他刺蓮花在
臂上。孰知蓮岸有個法度,用針刺下,一毫也不痛。這是何故?原來蓮岸把《白猿經》看熟,經上許多符咒,內有
一符叫做「神針人臂法」:囗囗囗囗囗右符,將左手做三山訣,頂清水一升,向東方立,右尹執針,從空中書符水
面上,每書一字,口中念「王子五行西山鎮」一句,書完,將針在虎口內,吸水一口噴在臂上,以針針下,不痛無
血。(三山訣:屈下中指,第四指豎起,餘三指是也。虎口:大指食指間也。)蓮岸看了此符,欣然領會,故此就
創起這教來。凡來入教的,他就一口法水,與他刺蓮花,果然不痛,因此,眾人入教的越多。蓮岸自有主意,凡老
弱男女各與他飽暖。內若有強壯多力、識字明理者,不惜錢財,待之上等。這個唿做「白蓮教」,因他姓白,生時
有蓮花之異也。
自設這教,不上兩月,四遠的人相繼而來,直至數百,蓮岸俱收在教內。其中有兩個少年:一個是順天府人,
姓李名光祖,有萬夫不當之勇,因家業盪廢。飄零在外的。一個是南京秀才,姓宋名純學,家貧落魄,無室無家的。
蓮岸看那兩人,皆是有用之才,極厚待他。自後,兩人頗用兵機,部勒人眾。囗囗器械衣甲,將有舉動的意。
是年三月望日,新泰縣知縣,偶從槐蔭堂經過,見那人煙聚集,就喚衙役問道:「世路荒涼,為何這一處甚是
熱鬧?」衙役將女師濟人之話一一稟明。知縣疑心,次日申文,約同山東路總兵官,將要擒捉。早有人報知蓮岸,
蓮岸道:「若得寬緩一兩月來捉,待我圖一個安身之地,我就不怕他了。」遂差宋純學裝做斯文模樣,取銀幾百兩,
就教中有因親及親的衙門裡人,知會各官說道:「女師不過倡導佛法,就要拿他,並無實據。不若寬緩一兩月,察
訪他實跡,方好整治。」各官聽信這話,又想是女流,未必大害,先差緝捕人役外邊訪求,按兵不動。
蓮岸聞知這消息,心中歡喜,以為得計。就喚李光祖去分付眾人道:「大師立教,不過救你們的貧苦。如今官
府生起疑心,把你們看做歹人,若是大師有不妥處,你們臂上都有記驗,是刮不去的。況且大師的威福,非比幾人,
你們須要順從,聽他差遣。」眾人道:「我們受大師大恩,就要使我到水裡火里去,也是願的。」光祖進來回復。
蓮岸知道眾人歸附,便著光祖於眾人中選擇強勇的,分別器械,教習起來。
適值山東地方有深山險要之處叫做柳林,林內有個寨主,混名叫做番大王,生性多勇少謀,手下有四五百嘍羅,
占據柳林,打劫往來客商。官兵因柳林深密,難以進剿。蓮岸打聽得這所在正好安身,就差杜二郎、強思文兩個,
裝了幾口袋布,從柳林過,分付如此如此。兩人依計把牲口馱了布,望柳林而來。
到了林外,只見一夥強人突出,放了一支響箭,竟來劫住牲口。杜強兩人見了,忙跳下馬,伏在草里大喊道:
「這布匹是白蓮女大師的,要往別省去賣,買些錦緞禮物要送番大王的,求爺們放路。」那些強人聽了,就把兩人
縛了,將牲口一齊趕進柳林。真箇柳蔭密密,山塢重重,轉了幾十彎,才到寨前。槍刀擺列,令人驚怕。一個強人
先進去通報,不多時走出來,帶那兩人進見寨主。過了三四重門,見一高堂,內中一個穿紅的,滿面虯須,坐在中
間。兩人知是番大王,俯伏在地。番大王問道:「你們是何人?」兩人道:「小人的教主是白蓮女大師,廣有錢財,
聚集人口,住在槐蔭堂。近日被官府欺他女流,他要親來投拜大王,先著小人把布賣了,買些禮物。不想遇見頭領
爺,帶了進來。」番大王又問道:「你們的女師多少年紀?人材怎樣?」兩人道:「小人的教主今年十九歲,人材
美麗,就如大仙一般。」番大王聽得此言,不覺神魂飄蕩,滿面笑容,叫人備酒席請兩人吃。兩人拜謝,出堂赴席,
在寨留了一日。第二日,番大王把二十兩銀子分賞兩人,又差兩頭領,抬著一副盛禮,同至槐蔭堂,迎接女師。分
付道:「布且留下。致意大師,也不消送禮來,寨中盡可居祝但要速來,方見盛情。」兩人拜辭而出,引兩頭領,
逕到槐蔭堂,拜見大師,備說番大王之言。
蓮岸聽了,心中明白,便叫人準備牲口,將錢財貨物盡數裝好,先著宋純學押送柳林去。自己領了眾人,又著
李光祖選擇二十名好漢,裡面穿了衣甲,藏有刀斧,外面穿了長衣,夾輔蓮岸。
只見宋純學先至柳林,番大王接著大喜,把貨物點明收了。後來一簇人馬,擁著一個如花似玉的佳人。番大王
望見,躬身來接,眾人齊聲稱美,番大王歡喜若狂。但見跟了許多隨從,後面還有牲口。每一牲口馱了百十瓶酒,
約有幾千包,番大王只道都是寶貝,但點進去,接至裡面,人排筵席,極其豐盛。蓮岸進堂,坐在首席,對面是番
大王相陪。蓮岸道:「遠聞大王英雄蓋世,奴家傾心動念,已有日了。只因官府不能愛惜貧民,奴家不得已周濟一
二,他倒有疑心,又欺負奴家是女流,故此特投貴寨。還不曾拜見尊夫人,怎麼又費這盛席?」番大王聽了,認他
是欲嫁與,便喜道:「不才寄跡柳林,內室荊妻尚未曾有,從無開葷的人,還算是一個童男子。」
兩人說說笑笑,將次舉杯,蓮岸忽然立起道:「這酒味為何苦辣?」叫左右:「取我方才帶來的酒,盡數打開,
就在堂上暖起,敬大王一杯。兼之,今日喜席,著在外頭領及眾兄弟每人敬酒十瓶,教他開懷暢飲,這叫做『入門
歡『。」當下杜二郎、強思文將酒分給各人,個個歡喜而飲。堂內跟隨的李光祖等二十名好漢伏侍吃酒。番大王道
:「貴從眾兄弟可在外管待,不消在此侍候,恐太勞動。」蓮岸道:「不妨,這是奴家平日的規矩。他初進寨中,
不要亂了法度,只叫他斟酒便了。」番大王遂開懷暢飲。真箇這酒又香又甜,十分好吃,蓮岸又盡情相勸,番大王
縱意大飲。兩人話得投機,又把大杯輪流敬奉。直吃到四更,番大王醉倒椅上,不能起立。蓮岸叫宋純學出外去看,
見眾人俱已大醉。蓮岸就分付把堂內的門關了。李光祖等丟個眼色,一齊脫去長衣,露出披掛。番大王隨身幾個從
人,俱被砍殺。李光祖就把番大王砍下頭來。看官,那蓮岸這酒,必定平日間不知將什麼極濃厚的做就,但教人吃
醉了就如死的一樣,只是寨里好漢,難道再沒一個有心計的,聽憑他美人計弄翻了?不知他隨從的人陪著外邊,個
個把自己的酒大家同吃,人家同醉,所以人俱不疑。就是蓮岸勸番大王時,也把巨杯奉陪。為何獨不見醉?不知蓮
岸預先出了重價,覓得一種草藥,凡遇吃酒時候,略把些在口裡咀嚼,隨你怎樣好酒,吃下去如水一般,立刻就醒。
所以,這一夜,一來一往,番人王便醉,蓮岸獨醒,故與李光祖等二十名好漢不曾吃酒的弄出這奇事。
次早,蓮岸叫手下把番大王與從人的屍首往後園燒化。挨至上午,寨里多少頭領方才醒來,蓮岸喚至堂前。忽
然,天色昏暗,黑風捲地,眾頭領俱嚇呆了。蓮岸手拿一盆清水,向外傾出去,便下大雨,雷電交作。這是《白猿
經》上喚做「騰陰掩地法」。停了數刻,天復明亮,眾頭領大駭。蓮岸道:「我是涌蓮徒弟,昨晚進寨,見你們寨
主有些歹意,我如今已斬除了。你們各人,須要小心歸順,我自然加厚你們。眾人已被法術驚慌,聽得這話不敢違
拗,個個拜伏領命。
蓮岸就著各人整頓兵器,練習武藝,皆有身手。又想道:「我今託身此處,立個根基,究竟非終身之策。必須
差幾個心腹,往外邊打聽有奇才異能之人,招集進寨,共圖大事為是。」就差宋純學扮做客商,付他幾百兩銀子,
出外做些生意,務要沿途察訪,招取異人。純學領命,束裝而去,同伴有五六個,一徑出外不提。
卻說徽州府有個程家,祖傳的好槍法甚是厲害。內中有一個名喚程景道,年紀二十餘歲,他傳習的槍法極高,
兼之義俠過人,善曉兵法。一日,要出外交結豪傑,就托做生意名色,帶些貨本,竟往蘇松一路販買布匹,要往河
南去賣。適值宋純學也來販布,在揚州飯店遇著,遂同房作寓。夜間論談近事,甚是契合。宋純學道:「小弟原是
金陵癢士,只為斯文一脈衰敝已極,故此棄了書本在外謀生,正所謂『玉皇若問人間事,唯有文章不值錢『。這兩
句實令人感慨不荊」程景道道:「觀仁兄氣概,原不是這幾本破書可以拘得住的。即如小弟,一段雄心,托跡商賈,
倘若有此快意,天下事尚未可知。」兩人說話投機,半夜共飲。
不期是夜景道因酒後講些槍法,冒了風寒,次早發寒發熱,不能趕路,純學因他染病,不肯分別,住在店裡與
他煎藥伏侍。過了三四日,景道病好,感謝純學,要與他同行。純學道:「前日聞得山東一路布匹甚是好賣,況今
歲棗子大熟,我們何不同去,賣了布買些棗子來,倒有利息。」景道道:「弟願同去。」遂雇了牲口,竟往山東路
來。
行了數日,將近柳林,純學暗令同伴到寨里去報大師,說訪得一個好漢在此,須定計來賺入寨。蓮岸分派停當,
就差此人密約純學。
到了次日,已到柳林。景道對純學道:「弟聞此處有強人出沒,待我先走,你押著牲口隨後而來。倘若遇著幾
個,須索結束了他,也顯得我生平的手段。」純學依言,押了兩隊牲口,一隊是景道的貨,一隊是自己的貨,讓景
道當先。走了二里,只見樹木參差,並無人跡。又走進去,回頭一看,望見純學叫苦連天,跌倒在地。那兩隊牲口
被五六個狠漢趕了一隊往山坳里去了。景道急走回來,扶起純學,檢點貨物,恰好去了景道的一隊。景道笑道:「
搶我貨去也不打緊,只可惜不曾遇著這般草寇,顯我本事,如今幸喜兄的貨留在此間,待我護送過這條路,你自前
去。我在此必要尋著這班人,與他見個高低。」純學只是叫苦。
當晚尋店歇下。純學道:「小弟被強人打得遍身傷損,行走不得。又可惜仁兄的貨被他劫去。弟願把自己的貨
轉求仁兄替我去賣,買得回頭貨來賺些利息,做大家本錢度下去,豈可因一得一失就分你我。小弟在此將息幾日,
專等仁兄早來。」景道是個直氣人,見純學這樣真誠,便承任了。
次早,就將純學的布到濟南發了,果然布匹好賣。就將銀盡數買了棗子。不滿半月,依舊路回來。到那店中,
不想純學已去了。訪問店家,店主人道:「宋客人自兩日前有個親眷遇著,同他下去,說道離此不遠,一站多路,
等候老客。」景道聞言,次早急急趕行,來尋純學。
行到前日打劫的所在,誰想這一日的強人有幾百個,截斷去路,腳夫見了,俱已驚散,這些人竟把幾百包棗子
俱拖向裡頭去,景道大怒,喝叫:「休走!」綽了槍,急趕上前。誰知這般人竟不與他廝殺,穿林過嶺而走。急得
景道眼內火出,喊聲如雷。趕過幾十個灣,但見綠柳參天,樹蔭遍地。自想:「這貨若是我的也罷了,無奈宋兄這
般誠實見托,我今空手回去,有何面目見他,我今也顧不得死活,必定要追轉來。」只管趕去。
趕到日色傍晚,林徑愈僻,肚內又飢,仰天嘆道:「不想一生雄略,困於草寇,就死也罷,但是負了宋兄一片
好心。」又趕進去。忽見前面一人叫道:「程兄不必追趕,且歇息片時。」景道一看,認是純學,急問道:「宋兄
怎麼在這裡?我為這些賊人打劫了貨,拚死追他,恐怕辜負了你。」純學道:「多謝盛情。但小弟不重在貨,而重
在吾兄。此時想已飢困,且隨小弟到那邊去,取酒壓驚。」景道不知來歷,隨了純學,走過一里多路便有一所房屋,
兩人一同進門,純學就叫小廝暖酒來吃。不多時,酒肴齊備,兩人對酌。景道就問來歷。純學道:「不瞞長兄,小
弟見這世界,英雄無用武之地,未免一生碌碌實為可惜。此地乃小弟受恩之處,內里有個女大師,雄才震貢,久慕
吾兄大名,特托小弟委曲求請,到此一敘。萬望吾兄俯就,不勝感德。」景道聽了,沉吟不決。純學道:「兄不用
疑心,若不能建功立業,自有個善全之策,送兄歸故里,絕不敢相負。」景道此時沒可奈何。只得順從。
過了一夜,次日早晨,門外有四個人抬一副盛禮進來,說道:「大師致意宋相公,這禮送與程爺,分付就請程
爺到裡頭相見。」純學小小心心奉陪程景道,走至裡邊,登了正堂。蓮岸步出。景道將要行禮。蓮岸喚人扶住,說
:「不消大禮,只小禮罷。」相見過,就排筵席。蓮岸親自把盞,說道:「小可雖是女流,頗知大義,終不忍使天
下英雄困於草莽。倘不棄山寨,款留在此,後日或為朝廷出力,或自建功業,也不枉為人一世,未知尊意若何?」
景道自想不能脫身,只得說道:「承大師開諭,景道安敢有違!」蓮岸道:「君乃人中豪傑,倘有奇策,幸即見教。」
景道道:「賈豎之徒,安有大志。但承大師下問,自當冒陳鄙見。今大師雄踞柳林,雖則官兵難入,到底不成大事。
天下大事,不是荒山僻處烏合之眾可以做得,如今有三大事,望大師圖之。」蓮岸道:「甚麼三事,可為我言之。」
未知景道所陳三事如何,待下回細說。
第三回假私情兩番尋舊穴當日景道進說三事:第一,是扶助天下文人,使他做官。第二,是交結天下豪傑,為
我援救。第三,是賑濟天下窮民,使之歸附。又要著有才幹的人在各省開個大店鋪,以便取用。蓮岸聽了大喜道:
「我之得景道,猶漢高之得韓信,先主之得孔明也。」遂依景道之言,行起事來。即差強思文、杜二郎,同幾個心
腹的人,托些貨本,只揀大郡所在,各處開張店鋪,以待不時取用。又差李光祖等數十人出去,遍訪豪傑,教他四
處響應。柳林寨中,只留程景道做主,蓮岸自己帶領宋純學,要親到京都選擇文人,兼之一路上周濟貧乏,感動民
心。論起理來。那蓮岸既為教主,只該守住柳林,差各人在外做事業才是,為何要親去選擇文人?不知蓮岸原有深
意。他想:「英雄男子必要尋幾個絕色美人取樂。難道我這個女英雄就沒個取樂的人麼?若要從眾英雄內揀一個做
了丈夫,他便是我的主了,這決不要。我只到各處去尋一個才貌十足的文人,用他歡耍,不用他理事,有何不可。」
就扮做男子,同宋純學收拾行李出門。只因自己姓白,法名蓮岸,思想古人李白號青蓮,他就暗藏姓字,改名喚做
白從李。自此以後,稱白從李就是蓮岸,看官謹記。
閒話休提,如今再表河南開封府,有個世襲百戶,姓崔名世勛。那世勛原是將門之子,英雄出眾,忠義過人,
年紀四十餘歲。奶奶安氏,止生一女,取名香雪,因安氏未產之時,夢見仙女手持一枝梅花與他。乃至生下女兒,
安氏嘆道:「梅花雖香潔,終為清冷之兆。」因此取名香雪。自此以後,再無生育,夫妻愛如珍寶。五六歲上,延
師教授,那香雪因此知書識字,才貌爭妍。
一日,安氏對世勛道:「我家無子,只靠這個女兒,你又不喜娶妾。我的妹夫王秀才,有一兒子,年紀與香雪
相仿。近日,他夫妻不幸俱棄世了,我意欲接他兒子過來,與香雪中表兄妹,相伴讀書。後日,此子可教,便承繼
他為子,你道如何?」世勛道:「這事也好。」便揀吉日,差人去接王家兒子過來。世勛夫婦一看,見他生得眉清
目秀,與香雪一樣標緻,心中大喜。就送他到學讀書,求先生取個名字。先生想了,說道:「名叫做昌年,字叫文
令,因他是個孤子,指望後日昌盛得意。」世勛道:「取得好。」自此以後,表兄妹大家讀書,真是天生一對聰明
的人,不須先生費力,竟日勝一日。
過了數年,安氏因女兒長成,不讓出外讀書,請的先生,獨教昌年。果然文才淹博,志氣高邁。世勛甚喜。不
意安氏臥病兩月,奄奄不起,對世勛道:「自我嫁到你家,並無失德,只因沒有兒子,終日憂鬱。如今身子諒必不
好了,只是心上放這女兒不過。我看昌年才貌雙全,德行又好,趁我眼裡,你將香雪許他,我死亦瞑目。」世勛道
:「這也是我的心愿。如今俱已長成,極好的事。」安氏又扯香雪的手悽愴一番,不多幾日便辭世了。香雪日夜痛
哭,世勛料理諸事,時常安慰女兒。王昌年感念母姨之恩,又且有小姐姻事,也要盡三年服制。世勛因有婚配之命,
遂不把繼嗣提起,這事不在話下。
卻說李光祖承女大師命出外遍訪豪傑,聞得陝西有個李公子,好賢禮士,他便將這教門聚集起來,竟到陝西糾
合人眾,與李公子合兵。那時,朝廷聞知白蓮教各處猖獗,詔各省調兵進剿。那百戶崔世勛亦在調中。世勛聞得此
信,也不驚怕,只愁家內無人照管。當時有個親戚,對世勛道:「奉命出師,自然功成名就。但令愛尚自嬌小,何
不繼娶一位夫人料理家事,便可放心出去。」世勛想,此言亦是,就應承他。做媒的說上一家,姓焦,是個再醮的,
年紀也有四十歲。世勛道:「年紀不妨,大些正好理家。」不上幾日,娶到家裡。起初原說一個焦氏,豈知帶了兒
子,從母姓焦,叫焦順,又有媳婦楊氏,夫妻兩個生性淫惡。世勛見此兩人,無可奈何。就令焦順與王昌年同館讀
書。只見焦氏過門之後,把香雪待如親生,解衣推食,十分憐愛。楊氏也如嫡親姑嫂一般。世勛看見這模樣,心裡
便放得下,收拾器械衣甲,隨了主帥起身而去。
那焦氏自世勛去後,把錢銀帳目收起,又縱容兒子媳婦穿好吃好,漸漸把王昌年當外人看待了。館中先生,也
打發歸去。是年適值學院考試,王昌年因守安奶奶之孝,立意不考。焦氏便將家內錢銀與焦順外邊夤緣,焦順進?
場,不知寫什麼上大人孔乙己在裡頭,便高高地進了一名學。當時榮幸,自不必說。
一夜,焦順對楊氏道:「我進了學,作成你做了秀才娘,你也該把什麼東西謝我。」楊氏笑道:「你要我財,
我也沒有什麼,不過囗囗囗囗多奉承見遭就是。」焦順道:「這不消說起。只是你的好處囗囗,教我每夜要請先生
幫扶,甚不快意。你還是設一個法兒奉奉我才是。」原來焦順說這話,因他心裡思著香雷小姐,故將這言語提醒楊
氏。楊氏明知此意,只不回答。當夜上床,兩個顛鸞倒鳳,不知囗囗囗囗囗絹頭,方得休息。
次日起身,焦順出去。楊氏想丈夫昨夜的話,分明是想香雪姑娘。我今若不與他周旋,他兩個日後自好了,不
以我為德,反以我為怨。況我心上也有個別尋主顧的念頭。我如今莫若把香雪騙來,與他撮合,就是我有些外事,
他也管不得我。」是晚焦順進房,楊氏對他道:「我想你前夜嫌我囗囗囗囗囗,想是要尋囗小的配你這付本錢了。」
焦順聽了,拍手笑道:「我的夫人這樣聰明,一句話便猜著我心事。」楊氏道:「只不知哪一個是你的心愛?」焦
順便把思想香雪的意再四懇求。楊氏道:「這個不難。但怕你這東西被那囗囗囗囗囗囗囗囗囗,教我愈加不稱意。
你今夜且在我囗囗的所在將養一番,明日算計也未遲。」焦順大喜。是夜仍舊央姓角的做了替身,竭力奉承。楊氏
雖則囗囗,因幫手爭氣,也覺快活。
過了兩三日,楊氏想:「丈夫要干這事,甚是容易。我何不乘此機會也覓個囗囗的燥一燥脾,有何不可。」因
想起焦順一個書童,叫做愛兒,年紀十九歲,氣力雄壯,著他伏侍一夜,也是好的。當日便對焦順道:「你今夜只
說在朋友家住了,我房中無人相伴,央香姑娘同睡,到得深更,我自躲開,你竟進房取樂,再無不穩。」焦順大喜,
就出去,直等夜間回來做事。
楊氏先到書房,對愛兒道:「今夜相公出去,我獨睡在小姐房裡,待至深更,你可到小姐房裡來,我開門等你,
還你有些好處,切不可忘了。愛兒見說,不敢違逆,只得承順。楊氏進來對香雪道:「香姑娘,我有一件事求你。
你曉得我一生最怕的是獨睡,便是夜間老鼠廝打,也是怕的。今夜你哥哥出外去做文會,我的丫鬟又差到娘家去,
無人相伴,特來央你相伴一夜。」香雪道:「嫂嫂既然怕冷靜,為甚麼又放哥哥出去?」楊氏道:「便是。我最怪
他一做了秀才就有許多朋友來勾搭。如今幸喜得姑娘在家,日後嫁出去,不知還要受他多少氣哩。」香雪信以為實,
也就依從了。
當夜姑嫂吃了夜飯,又說些閒話。香雪一個女婢,叫做添繡。香雪分付把自已的房門鎖了,「你到廚房裡睡罷。」
楊氏道:「太平世界,鎖甚麼門,就開著何妨。」添繡一時懶惰,也不去鎖,竟往廚房安歇。
姑嫂兩個睡在一房,吹熄了燈。只見更余之後,香雪睡不著,叫聲「嫂嫂」,並無響動。香雪心疑起來,穿好
衣服,各處尋摸,不見楊氏,那房門是半開的。香雪想道:「今夜嫂嫂必有惡計,我不可住在此。」因想:「黃昏
時我的房門也不要鎖,著實可疑。我如今也不到自己房裡,可到廚下,喚添繡起來伴我。」
誰想那焦順起更時便藏在一間空屋,挨至半夜,悄悄進房。滿床摸遍,全無一人。想道:「必是香雪有些知覺,
仍到自己房裡去,我今一不做二不休,且走到他房門首,打聽消息。」原來,那夜楊氏布置停當,悄悄走到小姐房
中睡下,等待愛兒進來囗囗。不料愛兒畏懼焦順,不敢進來。楊氏守到半夜,適值焦順摸來。見香雪房門不關,心
中暗喜道:「香雪妹子原自有心,曉得我有些意思,因此不肯住我房裡,卻把自己的房門開了,明明叫我進去。」
遂推開房門,摸到床前。楊氏在床上聽見有人走響,只道愛兒來,伸手攙他。(缺一百八十二字〕東方漸漸發亮。
兩人正要講話,不怨房門一響,唬得心裡亂跳,一句話也說不出。原來,房門響是否雪同添繡要進房,聽得床上熱
鬧,不放進去,竟尋一把鎖將房門鎖住,仍舊到廚房裡來。房內兩人無門可出,急得亂抖。焦順道:「如今奈何?」
楊氏聽見叫妹子,知道認錯了,反不則聲,挨到天亮,你認我,我認你,不覺得呆了,又好笑,又氣惱。焦順把楊
氏啐了幾啐,楊氏也埋怨丈夫,兩人到底疑心。停了一會,香雪叫添繡把房門開了,在房門前將焦順大罵,唬得焦
氏不分皂白出來勸解。兩人抱頭鼠竄而去。楊氏自覺沒趣,三日不出房門。
自小姐一罵之後,焦順夫婦日夜在焦氏面前毀謗香雪,焦氏聽信了,又曉得當初安氏曾把香雪許下王昌年,只
因怨恨香雪,並王昌年也做了對頭,時常茶遲飯晏,要長不能,要短不得。焦氏早晨起來,便把香雪與昌年牽枝?
帶葉,尋些別事,咒一遍罵一遍。香雪聽了,無奈他何,只是向母親靈座,痛哭幾番。焦氏愈加怒氣,漸漸把惡聲
相逼,百般怠慢。那王昌年向世勛出門之後,心中不樂。又見焦順進學,終日興頭,往往被他奚落。及至焦氏在里
頭咒罵,一發不安。想起先前承母姨大恩,自小撫養,臨終時節特把小姐許我。不想世態變遷,到了今日反教我進
退無門,莫若到陝西仍舊依傍姨夫,或者他得勝回家,完了小姐姻事,也未可知。是日,便略略措置些盤費,請焦
氏出來說道:「母姨夫在外,音耗不通,我要到陝西尋取消息,故此告辭。」焦氏道:「你在家無用,出去學些乖
巧也是有益的。速速去罷。」並不提起盤纏的話來。昌年氣憤不過,總不開口,就進來拜辭安氏靈座。才到靈前,
不曾一拜,心中悲傷,不覺放聲大哭,拜了幾拜,就出來了。焦氏在旁說道:「好好出門,做這樣嘴臉,可厭可厭。」
香雪聽知此事,有如亂箭攢心,從暗裡也哭了一常遂寫書一封,將簪釵首飾包了一包,約一二十金,著添繡暗
暗送與昌年。書中大約敘兄妹分離之情,並賜他候問。末後帶著幾句心事道:「百年之期,自甘死守。一心之託,
豈忍生離。魂斷青衫,淚浸紅燭。」雲。
添繡將書物送至書館,昌年看書,收了物件,對添繡道:「淚枯腸斷,不能寫書回復小姐。至於終身之約,雖
死不渝。小箋一幅,用此拜謝,但求小姐保重。此去到老爺處,一有好信,便即歸家。」添繡聽了,就進來述與小
姐,並送上詩箋一幅。香雪含淚看詩,卻是絕句一首,前半在下忘記了,只記得後一句道:卻伴春鵑帶血啼。
小姐哽咽無言,和衣睡了。次早王昌年起身而去。自此,小姐終日愁懷,懨懨成玻卻說焦順自房中出醜之後,
還痴心妄想小姐。自思:「小姐平日最好文墨,我如今若要再纏,必須用文才欣動他,或是做一首詩,或是寫一封
書,央添繡送去,他自然心肯。」遂提起筆,吟哦終日,改了又改,才寫成一封書,並一首詩。書云:生員兄焦順,
跪拜奉書小姐房前。前日感小姐罵我,甚喜。古人云,不打不成相識,何況親口大罵乎。自從罵後,夜夜思量此物,
即如今日寫書,甚覺費心。聞小姐有病,必定想我哉。吟得好詩四句,若看之,今夜何妨一做,我與你大妙也。詩
云:焦順從來順女娘,況兼小姐雪之香。
莫愁小腳三更冷,謹奉囗囗囗寸長。
焦順寫完,念了數遍,大叫道:「好書好詩,不愁小姐不喜。」就封了書,並拿銀子一兩,走到裡面。適值添
繡出來,他便扯住道:「我有一事求你,先送你銀子一兩。」就在衣袖中摸出銀子,並書一封,說道:「銀子你收
了。這封內是一個名士做的詩,送與小姐看,千萬不可遺失。」添繡本意不肯,只因見了銀子,連這封書也拿了。
他原不知此書厲害,竟走進房遞與小姐,也不說是焦順送來的。香雪不知其故,把書開看,便大怒道:「這個一竅
不通的狗才,這樣無狀!」先把添繡痛打一頓,就要往外邊發作。忽然自想:「我是孤身無助的女子,若與他爭鬧,
未免遭他惡口,連找體面也不好了。莫若忍
【本文轉載自D哥新聞(dbro.ne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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