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稅者

字數:2131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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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老佛爺的壽誕快到了,可鎮上的人們卻都高興不起來,因為無論朝廷的 事是喜還是憂,對於老百姓來說,都意味著又多了一個加捐加稅的理由。

果然,保長派下來了,說縣太爺有令,每人加收「壽禮捐」白銀一兩。

不要小看這一兩銀子,窮人家一年一戶能有幾兩銀子的收成?全鎮的人都愁 得大眼兒瞪小眼兒,不知到哪兒去籌這麼多銀子。

鎮東頭兒的蘇老漢兩口子沒兒沒女,本來就缺勞力少收成,連放高利貸的都 不肯借給他,一尋思,這哪還有活路哇,蔫巴出熘的,老兩口兒便在自家大門口 兒上了吊,算是用死來表達對苛捐雜稅的不滿。

蘇老漢的鄰居是個打鐵的鐵匠,叫宋大成,為人豪爽,嫉惡如仇,專一報打 不平,流氓混混兒們都怕他,不敢在這附近搗亂。他的公正也是鄰居們公認的, 誰家有個大事小情,都來請他調解。

蘇老漢一上吊,街坊鄰里幫著給收殮了,由宋鐵匠主持著發喪。

這邊正出殯,保長來收「壽禮捐」,這小子平時欺壓鄉里慣了,見蘇老漢兩 口子死了,不說兩句應景兒的話,反而罵道:「早不死,晚不死,老子要收捐了 你死,真他娘的不會挑時候!」

宋大成正聽著大夥為蘇老漢兩口子的死而議論紛紛,心裡本來就壓著一股惡 氣,聽了這話,那股子邪火兒騰地便冒上來了:「狗娘養的,你還算個人嗎?人 都給逼死了,你他娘的還要怎樣?」

「怎樣?」這保長以為自己是官府的人,人家不敢把他怎麼樣,越發橫了起 來:「他死了,老子的稅找誰收去?」

「你他娘的愛找誰收找誰收!人都死了,稅!稅!稅!稅你娘的個屄!」

「宋鐵匠,你說話小心一點兒,告訴你,這捐稅是朝廷的大事,你敢說國家 的稅是屄,小心你的腦袋!」

「小心你的腦袋!」宋大成正在地上跪著給蘇老漢上香,一聽這話,「蹭」

地便站起來,撲過去就要揍他,被旁邊的人給拉住了。

那保長一看這架式,嚇得差一點兒尿出來,趕緊掉頭便跑,一邊跑一邊說: 「姓宋的,你小心著。你們這些刁民都給我聽著,明天晚飯以前,都把壽禮捐給 我送來,哪個不交,都把你們送官!」

「小子,你就等著吧!老子一個子兒也不交!」

等那小子跑了,四周的鄰居們都過來勸宋大成:「老宋,你真不交哇?」

「交個屁!你們誰有錢誰交,我沒錢,就是不交,看他能把老子咋著?」

「老宋,別叫勁,這抗捐不交可是殺頭的罪過呀!」

「怕什麼,砍了腦袋碗大個疤。再說,這稅都是那些贓官自己加上去的,朝 廷也未必知道,說不定還是馬猴子這小子自己泛的壞水兒呢。就不交,看他怎麼 樣?」馬猴子是保長的外號。

「老宋,我們看你,你要是不交,我們也不交。」

「說的對,法不責眾,咱們都不交,看他們能怎麼樣?」

大傢伙兒都不願意交這份壽禮捐,一有人領頭,其他人便都跟上來。

「好,咱們就聯絡大伙兒,全都不交,看他怎麼辦?」

一次悲壯的抗捐活動就這樣開始了。

由於全鎮的人都相互串連起來,所以第二天晚飯過了,所有鎮長、保長、里 長都沒有等來一個交稅的。

縣上給鎮上的期限眼看就快到了,鎮長、保長們吃不住勁,合夥兒跑到縣裡 去告狀。

縣令保成一聽大怒,命將帶頭抗稅的宋大成抓起來,打了八十大板,下在牢 里。

宋大成本來氣性就大,又受了重責,不吃不喝,當晚就氣死在牢中。

宋大成老婆早就死了,家裡只剩下十九歲的女兒葆貞,還有徒弟張有財。

大成的屍體被有財和葆貞兩個從牢里領出來,停在家裡。眾鄰居都來弔喪, 一是為了盡鄰居的情誼,二也是為了觀望,因為他們既不願交稅,又不想像大成 那樣死在牢里,其中也有幾個血性的年輕人,希望有人繼續領著他們幹下去。 (二)

葆貞從小死了娘,是爹爹一手給養大的,就象她爹一樣,性格剛強,愛憎分 明。

同時,葆貞也是冰雪般聰明,她明白,如果大伙兒一害怕去把稅交了,父親 就白死了,於是,她決定接過爹爹的旗幟,領著大夥抗稅到底。

爹爹活著的時候,有什麼事情都是同爹商量,可現在爹爹死了,就只好同師 兄有財商量。

有財今年二18歲,是十幾年前宋大成在雪地里撿來的,雖然有把子力氣, 卻是出了奇的膽小怕事。

宋大成活著的時候,曾經想把有財招作養老女婿,可葆貞看不上他那個窩囊 樣子,便推說自己年紀還小,不想成家,宋大成愛女心切,也不願逼她。這事兒 有財心裡也是有數的,心裡總是放不下這個小師妹,表面上不說什麼,暗中卻總 是兩眼不離姑娘那細細的腰身和挺挺的胸脯兒。

論理,學藝有先後,有財應該叫葆貞師姐,但一個因為宋鐵匠有意招贅,二 是葆貞自小生得美貌,宋鐵匠怕把她弄醜了,沒讓她學鐵匠活兒,所以就讓他們 論年齒互稱兄妹。

此時,葆貞同有財商量,有財心裡害怕,嘴上卻不敢說,哼哼唧唧半天說不 出一句整話,把個葆貞氣得什麼似的:「你看看你,一個大男人家窩窩囊囊的, 連句話都不會說,爹爹就這麼白死了?你作徒弟的,不出來替爹爹伸冤,誰出來 替爹爹伸冤?算了,不用你,我自己去!」

人家女孩子都敢站出來,自己一個大男人,怎麼能熊包一個?被葆貞一頓搶 白,有財的臉紅一陣兒,白一陣兒,最後只得同意。

於是,第二天,葆貞就讓有財去約了幾個年輕氣盛的人來家裡,商量著怎麼 把抗稅的大事進行下去。

還沒說什麼,已經有其他幾個鄉鎮的人來到葆貞家,說大伙兒聽到這裡抗稅 的消息,都不想再交這壽禮捐,想同這邊合夥兒抗稅。這樣一來,一場本來只在 本鎮進行的運動發展成了全縣的集體抗稅。

大夥本來想公推有財作首領,但一看他那副樣子,都覺著他不把牢,所以還 是葆貞當仁不讓地作了首領,有財當了副手,各鄉鎮推舉了各自的聯絡人共二十 幾個,於是,一場更大規模的抗捐運動開始了。

縣令保成一聽這消息,腦仁兒都快炸了,急忙派衙役們去抓宋葆貞。

接受了宋大成的教訓,鎮上的人們自發地組織起來,保護他們的領袖,衙役 捕快還沒到鐵匠鋪,就被人們圍了起來,嚇得灰熘熘地跑了回去。

這壽禮捐是保成私自加的,萬一傳到上面,只怕烏紗難保,所以,他也不敢 太過用強,可潑出去的水難以收回,何況還死了人,就這麼退回去等於自己認了 理虧。

於是,雙方就這麼僵持著,一拖就是半個月。

百姓們雖然暫取得了勝利,但這壽禮捐一天不除,誰知道哪天又要來收,再 說,人家是官府,以後有得是小鞋給你穿,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大伙兒一商量,乾脆,去總督衙門遞萬民折,求總督大人出面,把這項捐稅 徹底免了,捎帶著把這縣官保成也給免了最好。

為了怕保成知道消息對葆貞等人不利,大家一共湊了百十號人,夜裡悄悄上 路,省城離此不過百里,鄉下人腳力好,一宿就到了。

一大早,葆貞等人便到總督衙門去遞萬民折。

這總督湯懷德還真不知道有這回事兒,看了萬民折,知道是發財的好機會, 便把葆貞等人請上大堂,好言相撫,聲言此事要親自查個水落石出。

葆貞等人挺高興,當天便趕回來報告好消息,而湯懷德呢,也立即派人去把 保成給傳到省城。

保成一見總督派人來傳,嚇了一跳,因為在縣上面有州,州上面才是省呢, 總督越級來傳,非福即禍,急忙給送信的湯府總管塞了一錠大元寶,詢問情由。

有銀子開路,自然是消息靈通,何況總督大人的目的本來就是為了敲保成的 竹槓呢。

保成一聽是壽禮捐的事兒,臉上的汗便下來了,趕緊揣了一張兩千兩的銀票 在袖子裡,跟著湯府總管往省城而來。

「貴縣,這壽禮捐是怎麼回事啊?」湯總督一見保成的面,便把萬民折遞了 過來。

「這個……大人容下官稟告。」

保成見左右無人,把那張銀票遞了過來:「老佛爺壽誕將至,舉國相慶,百 姓們為老佛爺籌辦壽禮乃是應當應份的事情,下官不過是作個隨份子的頭兒,替 百姓們張羅張羅而已,哪有什麼捐稅的事情,誰知下面人辦事不利,讓大家誤會 了。

「最可恨是這宋鐵匠,平時就橫行鄉里,周圍的鄰居是敢怒而不敢言,這一 次,一個姓蘇的老頭兒和他老婆因為一點兒小事想不開上了吊,宋鐵匠硬說是下 官私增捐稅逼死的,煽動百姓們造反。還當眾辱罵老佛爺。論理,這辱罵老佛爺 就該判他個死罪,是下官念他無知,打了他幾板子,誰知他想不開,死在牢里。

這個宋葆貞就是宋鐵匠的獨生女,也是個刁婦,煽動著鄉民造反。下官對她 是一忍再忍,誰知她竟惡人先告狀,請大人明查。「

「哦。原來是這樣。這替老佛爺辦壽禮,設個捐也是有道理的嘛,難道給老 佛爺上稅不對嘛?」湯總督把那銀票塞進袖子,慢條斯理地說。

「對對對,大人說得對,若是收了這筆錢,不但可以給老佛爺置辦件象樣的 壽禮,大人這裡自然也少不了孝敬。可是這四鄉八鎮的刁民,都被那宋葆貞給煽 動起來了,拒不交稅,還成群結隊,阻擋衙役們抓差辦案,要是這樣下去……」

「人無頭不走,鳥無頭不飛,要是先把這領頭兒的給制住了,還怕刁民們不 聽話?」

「下官也是這麼想的,可這群刁民把宋葆貞給保護起來了,我的人靠不過去 呀。再說,要是硬來,也怕激起民變,那時候……」

「我說保成啊,你真是個呆瓜,硬的不行,你不會來軟的嗎?把她們叫到總 督府,就象入了籠的鳥兒,想飛也飛不了,還不是任咱們擺弄?」

「大人高見,下官一切聽大人吩咐。」

「你替老佛爺盡心盡力,原是應該旌表的。等把這宋葆貞和那幾個為首的拿 下了,也叫其他各州縣都學學你的樣子,啊!」

「全仗大人栽培!」

「不過,還得委屈你一下。」

「請大人吩咐。」

(三)

湯府的總管親自來到鎮上,請葆貞、有財和其他幾個領頭兒的一起到總督府 商議。

「這個……宋姑娘,還有眾位鄉親,總督大人想請幾位到總督府吃頓便飯, 就在你們眾百姓和保縣令之間作個和事佬兒,把這事兒給了了。欲話說,冤讎宜 解不宜結嘛,今後,你們還得在保大人的治下生活,保大人也得仰仗各位支持, 你們說是不是啊?」

眾鄰居心中忐忑,不知是福是禍。

葆貞心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事情到了這個份兒上,也是該了了。

只要這捐不收了,也算自己父女們對得起鄉鄰們的信任,再說,自己一介草 民,能得總督大人相請,面子上也算給足了,還能指望什麼呢?便說道:「既然 總督大人相請,哪有不去的道理,我就跟總管大人走一趟吧。」

那些跟著葆貞一起去省城的百姓們都要跟著一起去,葆貞道:「又不是去打 架,還要人多勢眾,只要我自己去就行了。」

「哎,這個,各位管事的最好也一起去,大伙兒都難得見見總督大人,人多 了,好說話,再說,最後說和成了,也好作個見證。」湯府總管說。

大家一聽,有理,於是,在場的十二個負責聯絡的便都跟著上了路。那百十 個人到底不放心,也跟著去了,候在總督府門外。

一見宋葆貞等人來到,湯懷德和保成全都陪著笑臉在客廳前相迎,倒叫十幾 個沒見過幾多世面的鄉民們有些受寵若驚。

大家各自見了禮,分別坐下,那一桌子的山珍海味把這些鄉巴佬兒都給看傻 了,湯懷德把筷子一揚,招唿大家吃喝,卻都不知怎麼動筷子。

葆貞雖然也沒見過幾多世面,但心中有股子初生牛犢的氣勢,且不拿筷子, 向著湯懷德道:「大老爺叫民女來,不是為了吃喝吧?」

「啊哈哈,宋姑娘,事情先不忙談,先吃先吃啊。」

葆貞沒有辦法,只得拿起筷子吃上兩口,心卻在想著話該怎麼說。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湯懷德這才開口說正事:「眾位鄉民,你們上了萬民 折,本督立刻就把保大人招了來問話,看來,你們是有些誤會,啊,今天,本督 就替你們排解排解。保大人哪。」

「下官在。」

「這事兒呢,原是你的不是。這替老佛爺慶壽呢,原是件好事,你同大家說 清楚了,鄉親們自會諒解你,我看,你就先給大伙兒陪個不是,啊。」

「是是是,下官行事不周,讓各位鄉親誤會,是下官的不是,請各位鄉親多 多諒解,多多諒解。下官這裡有禮了。」保成趕快站起來作了個羅圈兒揖。這老 百姓哪見過當官的給他們施禮,急忙站起來還禮,心中還有些不落忍。

「各位鄉親,保大人這已經陪過禮了,這前面的事兒就此過去,不要再提了 啊。」

「大人,那這捐呢?」葆貞問道。

「這捐麼,還是要交。太后老佛爺壽誕之日,乃是天下大慶之時,無論作官 的作民的,都應盡一份孝心,就算是保大人不收,本督也要收的嘛,要是你們坐 在保大人的位置上,這捐也是要收的。給太后老佛爺慶壽麼,哪個地方不孝敬, 那不是自取其辱嗎?」

「大人,咱們這個地方歷來是窮地界,地里光長草不長苗,年年欠收,年年 餓死人,可哪一年的捐稅也不曾少過,鄉親們哪有錢再交這壽禮捐,肯請大人把 這捐免了,十里八鄉的百姓都感兩位大人的好處。」

「哎……這可不行。本督也知道百姓們過活不易,可這孝敬的可是太后老佛 爺,是關乎你們一方百姓以後生活的大事,這自然要由眾位鄉親一同出力。你們 想想,保大人替你們在朝廷上討好,難道還要保大人自己掏腰包不成嗎?」

「大人此言差矣。說什麼替我們在朝廷那兒討好,我們老百姓上了捐,交了 稅,官老爺們倒是升了官,發了財,就看我們縣大老爺吧,他的家財成千上萬, 又哪裡缺少這幾兩銀子送禮。可我們老百姓呢?今天捐,明天稅,這個作壽要送 禮,那個生孩子要上捐,可我們每年的捐稅不光沒減,反而一年比一年多,去年 的禮今年要交,今年又要加新稅,這還讓不讓老百姓活了?」

「依你的意思,這捐不交了?」

「不是不交,實在是交不起呀。」有財見湯懷德的語氣有些變,急忙站起來 說。

「當然嘍,本督也知道你們幾位都是為百姓請命,應該嘉獎,你們的捐嘛, 就免了。你們回去,把這道理給大伙兒講清楚,讓大伙兒把捐都交上,到時候, 保大人自然不會忘記你們幾位的功勞,是不是啊保大人?」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事成之後每人紋銀百兩,大家發財,大家發財嘛。」

保成急忙接過來。

「大人,我明白了,您這是想用銀子收買我們。」

「哎,這話太難聽了,什麼叫收買呀?這是你們替朝廷出力,應得的,應得 的嘛。」

「是的大人,我們十幾個人肥了,可全縣十幾萬百姓就得賣兒賣女,家破人 亡,這是不仁不義。」

「俗話說得好,人不為已,天誅地滅嘛,這一百兩可不是一筆小數,各位有 了這銀子,就都是不小的財主了,何必叫這個真兒呢?」

「這事辦不到。」

「那你也得問問大傢伙兒嘛,難道大家都不想發財嗎?」

這一百兩銀子對於當官的來說不算什麼,但對於一個窮人來說,簡直就是天 文數字,哪個不想?同行的那十幾個人心中都各自打著小九九兒,卻也都明白這 是筆多麼不道德的財富,所以,看到葆貞一言回絕,大家也都搖搖頭。

「哦,大家都不想發財,那也好。這可是你們不想要,可不是保大人不給, 不過,這捐還得照收,稅還得照納,一個子兒也不能少。」湯懷德的口氣開始變 硬了。

「大人,那我們就沒什麼可說的了,我們是代表全縣十幾萬百姓來的,我們 先回去,把您的話告訴大伙兒,看大伙兒怎麼說吧?民女告退。」說著,站起來 便要走,其他十幾個人看見,也紛紛站起來。

「坐下!」湯懷德突然變了臉:「宋葆貞,你以為總督府是什麼地方,想來 就來,想走就走麼?」

(四)

「大人,這總督府是大人派總管把我們請來的,不是我們自己要來的,既然 談不攏,難道還要留我們在這裡麼?」宋葆貞心裡也打鼓,但氣勢上卻不能輸。

「正是!你以為你是什麼人?一個小小的民婦,本督給你個請字已經是給足 了你面子,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敬酒怎麼樣?罰酒又怎麼樣?」

「你可知道,抗捐抗稅是什麼罪名嗎?」

「原來是個鴻門宴。那就來吧!砍掉腦袋碗大個疤,讓我做對不起鄉親們的 事,休想。」

「好大膽,來人!」

張有財一見兩邊頂起來了,嚇得要死,急忙兩邊勸阻,這邊說:「師妹,有 話好好說,別使性子,砍頭是鬧著玩兒的嗎?坐下,快坐下。」

那邊又對湯懷德說:「大人,您別生氣,我妹子年輕,不懂事,您看我,別 同她一般見識。」

葆貞重新坐下,怒氣依然不減:「說什麼?咱們發財,讓鄉親受罪?那咱們 還是人嗎?」

湯懷德卻看上了膽小怕事的有財,對他說話的語氣卻緩和得多:「嗯,還是 你懂得事理。我問你,她是你的師妹?」

「回大人,她是我師父的女兒,按說呢,我應該叫師姐,不過師父一直讓我 叫師妹。」

「既然如此,長幼有序,怎麼你這當兄長的不出面,倒叫妹子作主,這叫什 麼規矩?」

「這個……草民人笨,不如我家師妹聰明,又不會說話,所以大伙兒都願意 聽我家師妹的。再說,雖說我叫她作師妹,卻不敢把她當妹妹看,道理上她也是 我的師姐呢。」

「就算她是你師姐,男尊女卑,也該你這作師弟的嚴加管教,怎麼叫她如此 張狂無禮。」

「我們自己家的事兒,我們自己家管,論不到你這外人說三道四。這壽禮捐 的事兒,我是受了眾鄉親之託來牽這個頭兒,與年齒男女有什麼關係?大人,你 堂堂一省總督,管得也太寬了吧。」

「大膽宋葆貞,對本督怎敢如此無禮,不給你點兒厲害看看,也不懂得尊卑 之道。來呀,把這刁婦給我拖下堂去,拶指侍候!」

「大人,大人,消消氣兒,消消氣兒,千萬別動肝火。妹子,你性子也太急 了,怎麼同大人這麼說話,趕緊給大人陪不是。」

「呸!張有財,你個男子漢大丈夫,怎麼這麼沒骨頭?爹爹一生嫉惡如仇, 怎麼收了你這麼個徒弟?!怕什麼,不就是用刑嗎?咱們窮人挨打挨慣了,看他 還能怎麼了我!」葆貞騰地從坐位上又站起來,望廳外就走。

「好!給我用刑,用刑!」湯懷德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這邊有財兩邊勸不 住,急得滿頭滿臉的汗。

廳外院子裡,幾個衙役把宋葆貞按跪在地,把拶子就給她套上了。

「宋葆貞,你服是不服?」

「不服!」

「好,收!」

湯懷德一聲令下,衙役們把拶指一收,宋葆貞立刻疼得俊臉刷白,滿頭大汗, 渾身哆嗦起來,嗓子裡發出一陣陣痛苦的慘哼。

「再問你一遍,服不服?」

「不服!」

「再收!」

衙役們把拶子連收了三收,宋葆貞感到痛徹肺腑,暈了過去。

「冷水潑醒。」

「服是不服?」

「不服!」

「收!」

葆貞一連昏過去三次,終是不服。

「把她給我押入大牢!」

「哼!狗官,就是打碎我的骨頭,我也決不做那對不起鄉親的事!」葆貞被 拖走的時候,對著湯懷德高聲喊叫。

「你們幾個怎麼樣啊?」湯懷德看著餘下的十幾個人。這些人哪裡見過這場 面,葆貞受刑的慘狀早把他們嚇壞了,一個個噤若寒蟬,默不作聲,只有三個人 站起來道:「大人,我們同葆貞姑娘一樣,決不作對不起鄉親們的事。」

「那好,拉下去,每人重責八十,押入大牢候審。」

把這三個人一頓板子打得皮開肉綻,拖了出去,剩下的更加害怕了。

「你們呢?怎麼不言語?現在給你們兩條路,來呀,端上來!」

(五)

眾人一看,端上來的是一盤子金元寶,每錠金折成銀子都夠五十兩之數,另 外還有一張寫滿了字的紙和筆墨硯台。

衙役把東西放在一邊的桌子上,這九個人都大眼兒瞪小眼兒地看著,知道那 金子是給他們的,可也知道那金子不是白拿的。

「看見了嗎?你們要是想好好回家去過日子,就在這具結書上畫下花押,拿 了金元寶,然後出去勸那些刁民納稅。否則……哼哼?」湯懷德從鼻子裡冷笑兩 聲,那九個人心裡不由得一機靈。

「想好了沒有?本督可沒有時間陪你們點燈熬油。」

「快!」從外邊進來一群拿著鐵鏈子的衙役,每個鄉民背後站了兩個,聽到 湯懷德的話,立刻一聲大喝,震得大廳「嗡嗡」直響,張有財只感到下面一緊, 褲襠立刻熱乎乎地濕了一片,撲通一下從椅子上滑到了地上。兩個衙役把他從地 上拖起來,虎著臉問道:「到底想怎麼著?」

「我交稅,交稅!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張有財趴在地上,磕頭如搗蒜一 般。

「那就趕快畫押!」衙役們把張有財拖過去,站在那張桌前,把那張紙拿給 他看,上面寫著字,張有財卻一個也不認識。

「這,這,這上面寫的什麼呀?」

「不認識字啊,我給你念念?具結者,某某某。小人不合,聽信宋葆貞的挑 唆,抗拒朝廷稅賦,罪在不赦。蒙朝廷開恩,既往不昝,小人感朝廷天恩,願具 結悔過,從此安居樂業,不生事端。如違此言,數罪併罰,再無怨言!聽懂了?

畫押吧。「

「這……大人,這不是把我家師妹送上死路了嗎?」

「怎麼?抗捐這麼大的事兒,要是沒人出來頂罪,你們大家哪個也跑不了, 她自己不知好歹,怨得了誰?」

「還求大人設法開脫。」

「要是上頭不知道,我還能想想辦法,否則……」

「沒人會到上頭去告,沒人去告。」所有人都急忙站起來保證。

「這樣吧,你們具畫了押,拿了銀子出去把你們那些一起來的百姓勸回去, 告訴他們,本督格外開恩,這壽禮捐減免兩成。這宋葆貞麼,想饒她也不難,可 那也得要她自己認罪才行。」

「小民去勸她,小民去勸她。」

「那就把席撤了吧。」湯懷德站起來,同保成一起轉過屏風走了,衙役們則 把一桌子好酒好菜嘩啦啦都給收了,留下有財等九個人干坐在空桌子前。

「還在這兒等著吃喝兒哪?走吧!」那湯府總管馬上就不是去請人時謙躬有 禮的樣子。

這九個人拿了元寶,偷偷揣在懷裡,心事重重地出去,那邊百十個鄉親正焦 急地等在外面,見他們出來,紛紛上前來詢問:「怎麼樣?怎麼樣?這捐免是不 免?葆貞姑娘他們怎麼沒出來?」

九個人目光閃爍,半天說不出話來,使勁吭哧了半晌,才有人說了句:「總 督大人把捐給減了兩成。」

「那還是得交哇。那葆貞她們呢?」

「她們頂撞總督大人,都被扣下了。」

「啊!」那三個同葆貞一起被留下的鄉民的親屬一聽,都嗚嗚地哭起來,一 齊揪住這九個人不鬆手:「你們一同進去,怎麼不一同出來,你們是不是受了人 家什麼好處?」

「沒有,沒有哇。我們是答應交稅才給放出來的,我勸你們大家也都回去准 備吧,早點把這捐給交了,不然,會有禍事的。」

「禍事,什麼禍事?我們聽葆貞的,葆貞不說話,這捐我們就不交!」其餘 人都一齊喊起來。

「鄉親們,別嚷了,胳膊擰不過大腿,還是都回去吧,大人說了,抗捐不交 那是殺頭之罪呀!」

「我們不怕,叫他們放人!」

「對,叫他們放人!」

「快放人!」

「……」眾人在外面高聲喊叫起來,把總督府圍了個水泄不通,惹動了過往 的市民駐足觀看,眾人趁機向過路人介紹情況,以便討個公道。

正在吵嚷著,從街兩頭跑過來數百名官兵,手裡都拿著傢伙,為首的一個管 帶,騎著高頭大馬,指揮著官兵把眾人同總督府隔開。原來,這湯懷德早就布下 了兵馬,準備不行了就動武。

「怎麼,你們要造反?」那管帶喊道。

「我們要救人。」

「救他媽什麼人,你們自身都難保。快快散了,不然的話都把你們抓起來, 下在大牢里。」

「放了我們的人!」

「放你媽的屁!弟兄們,給老子轟人,哪個不走就給我往死里打。」說著, 當先揮著馬鞭子往人叢中衝來。

從人起先還頂了一陣兒,等那邊官兵槍桿、棍棒齊下,把幾個站在前邊的打 翻在地,後面的便顧不上別人,四下亂竄,跑得無影無蹤。

(六)

有財讓其餘八個人先各自回去,自己留下來打算去牢里探望葆貞。那三個也 關在牢里的鄉民家屬也都找到他,打算一起去牢里看人。

有財等到眾人都回了家,才同幾家人在一起商量,告訴她們,都去牢里勸勸 自家的人,讓他們服個軟兒,具結悔過,回去勸眾人把捐交了,可以免了自己的 罪過,還能得百兩銀子。這幾家人知道有緩兒,便各自去勸自己的人不提。

卻說有財,自己到牢里來勸葆貞。話剛一出口,已經被葆貞給臭罵了一頓: 「張有財,你個窩囊廢,爹爹白疼你了。你忘了爹爹是怎麼死的,你是他徒弟, 怎麼能讓他老人家死不瞑目?」

「葆貞,這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兒,你不服軟兒,那抗捐是要殺頭的呀,我 這作哥哥的,總不能眼看著自己的師妹拿脖子往刀口上送啊?」

「那是我自己願意,不關你的事。你怕死,你自己去過你的好日子吧。」

「唉!葆貞!要真到那時候,我怎麼向師父的在天之靈交待。」

「爹爹若天上有靈,一定會為有我這樣的女兒高興。」

「他媽的,還勸什麼?你是他師哥,連自己的妹子都管不了,還活個什麼勁 兒?」一直在外面偷聽的湯府總管走了出來。

「大總管,我妹子性子擰,您讓我慢慢勸,別著急,別著急。」

「不用勸,要殺要剮隨便你們。」

「張有財,你跟我來,有話對你說。」

張有財急忙跟著湯總管出來,一齊到了大牢附近的酒樓上,找了個單間,要 了兩個菜,一壺酒,一邊喝,一邊談。

「我說,張有財,聽說這宋葆貞是你沒過門兒的媳婦兒?」

「哦,我師父活著的時候倒是說過,可那會兒葆貞說她年紀還小,以後就沒 提了。」

「既然你師父說過,婚姻大事,父母作主,這宋葆貞就該算是與你有過婚約 了。」

「就算是吧。」

「那你這個大男人,怎麼在一個娘兒們面前連句硬氣話也不敢說。」

「您說什麼?」

「你就拿出點兒男人的樣子來,把她臭揍一頓,看她聽不聽你的。」

「不行啊,不管用。總督大人連拶子都用上了,可她還不是照樣兒擰著勁兒 不肯鬆口。我這個師妹呀,就是這麼股子牛勁兒。」

「那你要是成了她的男人,再說話她總該聽了吧?」

「說是那麼說,可又沒有個三媒六證,我師父這一死,她要是不願意,誰也 沒辦法。再者說,就算她答應,這刀都架在脖子上了,也來不及呀。」

「來得及,你不會把她給破了身子,來個生米煮熟飯,她就算不答應也不行 了。」

「那怎麼行,這不是人乾的事兒。傳出去,好說不好聽啊。」

「事急從權嘛。再說,你這是為了救她的命。等把她收拾服帖了,你是又得 銀子又得媳婦,她呢,又解決了終身大事,有那二百兩銀子,以後的日子卻不是 過得舒舒坦坦的。」

「這行麼?」

「我問你,這宋葆貞長得怎麼樣?」

「好看。」

「你想不想娶她?」

「那當然想了。」

「那不結了,干吧!事辦成了,你好,她好,總督那邊也有了交待,這不是 一舉三得的好事嗎?」

「可她要不願意怎麼辦?她可是一直都看不上我。」

「你個大老爺們兒,怕什麼,她在牢里,就象關在籠子裡的鳥兒,你不會來 個霸王硬上弓,反正你師父是有意把她許給你的。等事兒辦完了,她不嫁你,還 能再嫁別人嗎?」

「那,那我試試?」

「什麼叫試試?就得這麼干!這天已經擦黑兒了,我也不陪你聊了,這就送 你進大牢。記著,今兒晚上就得把事兒辦成,不然的話,明天總督大人說不定就 要砍人了。」

「可我,沒幹過,不知道怎麼干哪。」

「你都這麼大了,連玩兒女人都不懂?真他媽笨,附耳過來,我告訴你。」

【本文轉載自D哥新聞(dbro.new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