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爻得出陰爻,組成坤卦,上地下風為『升』卦:『元亨,用見大人,勿恤,南征吉』……」 柔嫩的口音輕輕念著卦辭,論斷吉凶,語調一本正經,木案前的青年道人耳里盡聽,目光卻難以離開那夾著筮草的纖巧指尖,一時竟有些魂不守舍,暗暗揪緊了自己的杏黃道袍。

不知不覺間,木案對頭已說到了升卦「六五」爻辭:「這爻辭里說『貞吉,升階』,該是說師兄這趟隨爹出山除魔,只要堅定心志,不惑於外魔,定能克竟全功,兼可博得江湖上的美譽……葉師兄,你有在聽麼?」 認真卜卦的少女察覺師兄心不在焉,語帶嬌嗔,青年道人當即回神,尷尬一笑,道:「師妹神機妙算,誰敢不聽?我都放在心裡了,你儘管放心。

這回道門宗派群起圍剿魔教,勢在必得,我定會全力以赴,不負太霞觀的累世俠名。

」 面對他的信心滿滿,手持蓍草的少女只是巧笑以應。

溫柔斯文的儀態,一如往常地令他百看不厭;但那眉清目秀的臉龐漾開笑意時,又別有一種誘人心動的韻致。

他忽覺唿吸倉促,體內湧起一股強烈衝動,忍不住想伸出手去奪下蓍草,將這個小師妹攫進懷中……但他終於克制住了。

她身穿青袍,腰系絲絛,梳理勻致的秀髮橫貫瓊簪,與觀里同門一樣做道家裝扮,卻並非出家女冠,乃是此間太霞觀觀主李玄霄的掌上明珠,閨名凝真。

衡山太霞觀立觀已逾百年,除了以氣功劍術馳譽武林,又有奇門術數之秘,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道門宗派。

觀院坐落紫蓋峰下,地近道教勝地「朱陵洞天」所在,更添了幾分傳奇色彩。

當今觀主李玄霄尚未修真向道之時,業已成家,後來妻子不幸早逝,李玄霄進了太霞觀,便連襁褓中的女兒也帶上了。

後來他繼承觀主之位,李凝真也已亭亭玉立,平日裡穿上道袍,宛然是個俊俏可人的小道姑,成了群弟子嘴裡的小師妹,道僮們口中的李師姐。

李玄霄眼見女兒漸長,觀中年輕男子太多,便道:「道觀雖不比佛寺戒律森嚴,亦是清修之地,男女不宜混居。

」 於是在觀外另闢精舍,作為李凝真的居處,敕令觀中弟子一概止步。

但是李凝真要入觀來尋爹爹卻無不可,是以日常間仍與眾弟子時時會面,彼此相知甚稔。

跟其他師兄弟比起來,排行第二的葉秋浦是最刻意接近她的一位。

從李凝真初習劍法開始,葉秋浦便頭一個自願陪她拆招,從此以後時時留心,總不會放過同她親近的機會。

偶爾在她嫻靜的神情里察覺一絲巧笑,葉秋浦便不禁心頭髮熱,心中千倍萬倍地添想她的柔情。

或許是道觀修行影響所致,比起同齡少女而言,花樣年華的李凝真顯得文靜優雅,卻又不失聰慧機靈,另有博覽群書的嗜好。

太霞觀藏書甚豐,醫卜星相無所不包,李凝真在飽讀詩書之餘,又特別偏好易理,這就讓葉秋浦逮著了機會。

道門武功多涉易理,李玄霄藉以蜚聲武林的一路「赤霞真火」奇功,其中精義便脫胎於易經離火一卦。

葉秋浦既為師門高足,自對易經有所涉獵,不時與李凝真聊起易卦彖象,正是投其所好。

有次兩人聊得興起,情境大好,李凝真忽然興高采烈地拿出本黃皮薄冊來,笑著遞給葉秋浦,說道:「這是我在爹的書房找到的筮書,裡面還有好些疑難。

師兄你見多識廣,幫我解釋看看罷?」 那書冊裝幀考究,栗殼色的封皮上以寫經體題著「仙靈筮法」四字,頁緣頗見泛黃,顯是歷時已久的古籍。

太霞觀雖是道觀,卻是以武功顯名,進來當道士的多為求習武學絕藝,雖免不了修持齋戒,卻多半不習卜筮。

葉秋浦只翻了幾頁,便即冷汗涔涔,強笑道:「師妹當真博學,這……這裡頭講述的易理嘛,恐怕不在本門武學範疇之內……」 葉秋浦自詡堂堂丈夫,壓根兒不信占卜,但是李凝真既然喜歡,葉秋浦也只能竭力奉陪,不時借事問卜,引起話頭。

也不知是否巧合,長久下來,李凝真卜的卦居然愈見靈驗,好些事情料得八九不離十,同門皆以此稱奇。

但每當李凝真替誰卜卦,總是不曾有人當真。

大抵少年習武者,其志必高,只想著人定勝天,哪信什麼卦象天機? 這日太霞觀精銳盡出,將與江湖上的道門正宗大會黃山,合力剿滅江湖上多傳採補惡行、素有魔教之稱的道家旁門「化外洞天」。

化外洞天盛行男女雙修邪術,淫惡事跡多不勝數,單看「化外」二字名目,已不難想見此教行事肆無忌憚。

眾師兄弟都在三清殿上集合,惟獨葉秋浦藉口找李凝真卜算此行吉凶,目的卻是想在臨行前拿捏她的心思。

「這一去起碼也得花上兩三個月功夫,倘若妖人厲害,更說不準……」推開門扉、踏出精舍之前,葉秋浦再三留戀,忍不住回頭問道:「師妹,你當真沒別的話對我說了?」 李凝真含笑不語,揮手告別。

葉秋浦急道:「難道你真不懂麼?我對你一片誠心……」李凝真倏然伸出小手,按住師兄的嘴。

葉秋浦腦中一陣迷亂,正想緊握那纖纖柔荑狂吻,忽聽李凝真笑道:「師兄,你是出家道士,可不能妄動凡心。

你忘記我跟你說『貞吉』了麼?」說著翩然抽手,屈指在他額角輕叩一下。

葉秋浦愕然道:「師妹,師妹我……」 李凝真連連搖頭,笑道:「還不去找我爹,要等他人家來找你麼?」 葉秋浦身軀一顫,心口上有如一把鋸子拉來拉去,萬分難以抉擇,李凝真卻已推著他出了門外,笑道:「我到觀前送你們動身。

快去,快去!」葉秋浦面容扭曲,萬般無奈下轉身離去,頂上道冠晃蕩不已,仿佛搖搖欲墜。

群道一去,僻處山野的太霞觀愈發清冷。

送走了父親及眾同門,李凝真獨自回到房中,長長吁了口氣,暗道:「這可教葉師兄難過了,可是又有什麼法子?」隨手翻開几上的一冊「周易析微」,裡頭壓著張紙箋,上頭墨跡淋漓地寫了一首七絕。

李凝真一眼望見,眉頭微蹙,暗道:「孫師兄寫給我這首詩,我還沒機會和一首呢,他也跟著爹走啦。

唉,還有小師弟送的那些個首飾……」目光轉向床首的一具小小妝匣,略一猶豫,將它塞進了床底。

太霞觀上下僅有李凝真一個姑娘,對她動情的師兄弟卻不只一個,這可就令人萬分為難。

加上道門戒律,無緣論及婚嫁,李凝真又是觀主愛女,這與尋常的同門情事又有不同。

對師兄弟們種種或明或暗的取悅討好,李凝真一向笑語以對,卻往往顧左右而言他,總是矇混過去,不置可否,讓這些同門師兄弟益發莫知所措,無法死心卻也難有寸進之功,愛慕之情多半有增無減。

縱然如葉秋浦這等修道人一動情慾,形同犯戒,她也不忍心疾言厲色地訓斥,總是心想:「縱然無緣,也不能傷了同門情分。

何況要是驚動了爹,豈不教師兄們難堪?」 有些個午夜夢回的時分,李凝真也曾心生綺念,試想男女之間兩情相悅、纏綿繾綣的滋味。

偏生她久居三清境地,周遭的男子儘是黃衣道士,根本聽不到什麼風流韻事,卻教她從何想像?每每胡思亂想一番,多半荒誕不經。

待得心緒平靜下來,卻又害羞難當,暗嘆:「看來我是嫁不了人啦,將來要是不當道姑,恐怕只得上如玉峰去。

」 「如玉峰」坐落桂林群山之中,聳峙入雲,自百餘年前一位無名女俠在此開宗立派,便只收處女為徒,代代皆然,以嚴謹門風博得清名,更憑劍術絕學在武林中大放異彩。

如玉峰弟子倘若嫁人,當依門規離山遠居,同門之誼雖存,卻不再論輩排序。

眾女同門習藝,親逾姐妹,成親離山之事不多,彼此也視為理所當然。

李玄霄皈依道門之際,當時的太霞觀觀主曾想把小凝真送上如玉峰學藝,李玄霄堅決不肯。

李凝真長大之後,卻與幾位如玉峰的門人頗有交情,互為知音。

當今執掌如玉峰門戶的楊明雪女俠正是其中一位。

四年多前,楊明雪初為如玉峰主人,便在衡山祝融峰捲入幾位名門耆宿的紛爭,當時李凝真隨父親到場一觀究竟,目睹楊明雪與四名前輩比劍,四戰皆捷,不禁佩服萬分。

那日楊明雪一身白衣,皎若霜雪,益發襯得她容顏端麗,英姿爽朗,談笑之間雍容爾雅,行劍時卻又翩若驚鴻,看得李凝真目眩神馳,心頭悸動不已。

事後她緊張地上前攀談,才知道楊明雪也不過二十歲罷了。

「比我大六歲啊?」 李凝真輕聲囁嚅,卻掩不住敬仰的神情,自言自語地道:「等我二十歲的時候,也能像你這樣就好了。

」楊明雪笑道:「李觀主一身絕學,獨步武林,你只須學得幾分,便遠勝於我啦。

你這麼聰明,只怕用不到六年呢!」說這話時,她正把玩著李凝真遞給她看的幾根筮草。

【本文轉載自D哥新聞(dbro.new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