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身上的鞭痕幾乎在一個月之後才完全消失。在皮膚破裂的地方留下了一條條細小的白痕,就像那種陳舊的傷痕,無論何時何地她忘記了這些傷痕的來歷,勒內和史蒂芬先生的態度就會通過它們來提醒她。
勒內手裡當然有O住處的鑰匙,他還沒想到過給史蒂芬先生也配一把,這也許是因為時至今日史蒂芬先生還沒有表示出想造訪O的住宅的想法。但是,他那個晚上送她回家這件事使勒內突然意識到,這個門只有他和O才能打開,史蒂芬先生也許會認為,這是勒內故意為他設置的一個障礙、一道屏障,或是一個限制。
然而,如果他一方面把O交給他,另一方面,卻沒有同時給予他無論何時隨心所欲在O的家裡出入自由的權利,那是很荒唐的。於是,他配了另一把鑰匙交給史蒂芬先生,而且在史蒂芬先生收下之後才告訴了O。她根本不能想像自己會提出抗議,連作夢也不會的。
而且她很快發現,當她等待著史蒂芬先生的到來時,內心感到一種不可思議的平靜,她等待了很長時間,猜測著他會不會出人意料地午夜造訪;還猜測他會不會當勒內不在家時趁虛而入;猜測他會不會是一個人來;也猜測他究竟會不會來,她沒敢把這些想法告訴勒內。
一天早晨,那個清掃婦正好沒來,O比平時起得早些,在十點鐘時,她已打扮停當。正當她準備出門時,忽然聽到鑰匙開鎖的聲音,她飛快地跑到門邊,嘴裡叫著勒內的名字(因為有好幾次勒內的確曾以這種方式在這個時候到來,她根本沒有想到除了他還會有誰)。是史蒂芬先生,他笑了,對她說∶
「對呀,我們為甚麼不叫上勒內呢?」
但是勒內被辦公室的一件公事約會拖住了,要到一個小時之後才能來。
O的心狂跳著(她奇怪這是為甚麼),看著史蒂芬先生把外衣掛好,他讓她坐在床上,用雙手捧起她的臉,稍稍加力迫使她嘴唇微啟,然後吻了她。她幾乎被吻得喘不過氣來,如果不是他用手抓著她,她早就摔倒了。他抓住她,使她直起了身子。
她不明白,為甚麼自己的喉嚨會被一種焦慮和極度痛苦的感覺堵住,因為說到底,史蒂芬先生能夠對她做出的一切事情她都經歷過了,還有甚麼可怕的呢?
他吩咐她把衣服全部脫光,她開始順從地脫著衣服,他看著她一句話也沒說。
她不是已經相當習慣於把自己的裸體暴露在他的凝視之下了嗎?就像她已經習慣了他的沉默,習慣於等待他作出決定,決定下一步他將從她身上得到哪一種快樂。
如果她讓自己在想像中回到以前的時間和地點,回到在這個房間裡除了在勒內面前她還沒有在任何人面前裸露過自己的身體這上事實上去,她就不得不承認,她一直在欺騙自己,那令她感到焦慮不安的基本原因始終如一∶她自己的自我意識。
唯一的區別在於,此時此刻她的自我意識顯得格外清晰,這是因為這次她既不是身處某個特殊的地點,在那裡她除了服從別無選擇;也不是在夜晚,在那時她可以讓自己進入一個夢境,或者進入一個與白天聯繫在一起的秘密的所在,就像羅西城堡中某個已經與她的生命和勒內聯繫在一起的秘密的所在一樣。五月天的亮麗把她的秘密變成公開的了∶從今以後,夜間的現實和白天的現實將合二而一,從今以後O在想∶這一時刻終於來到了。
毫無疑問,這就是那種奇特的安全感與恐怖感摻合在一起的感覺的來源。她深深感到,這就是那種使得自己對之完全臣服的東西。從今以後,將不再有間歇,不再有結束,也不再有赦免了。
由於他正是那個她長期等待和期望著的人,他一經出現,就已成為她的主人。
史蒂芬先生是一個遠比勒內更為苛求、也更為有主見的主人,不論O是多麼地愛勒內,他又是多麼愛她,在他們之間總有著某種平等的關係(或許只是在年齡上的平等),這種關係消除了她對他馴順服從的感覺,使她意識不到她對他的從屬地位。
每當他需要她的時候,恰恰也是她需要他的時候,僅僅因為他有求於她,在她就足夠了。但是似乎是由於他的情緒感染了她,是他在與史蒂芬先生有關的一切事物上對他的崇拜和敬意感染了她,她毫不猶豫地服從了史蒂芬先生的命令,並且由於他下達的這些命令而對他懷著感激之情。
不論他跟她講話時,是用法語還是英語,也不論他稱唿她時,是用那個熟稔的「你」字還是用較少個人關係的「您」字,她始終稱他為「史蒂芬先生」而從未用過其他叫法,就像一個陌生人或僕人那樣。她對自己說,假如她敢於斗膽提出來的話,使用「主人」這個詞其實更合適一些,而他提到她時最好使用「奴隸」一詞。
她又告誡自己,這一切都非常好,因為勒內會很高興地看到她成為史蒂芬先生的奴隸。
這時,她已經把自己的衣服整整齊齊地疊放在床腳,又重新穿上她的高跟鞋,然後她面對著史蒂芬先生,低垂下眼,她在等待著。史蒂芬先生正倚窗佇立,明亮的陽光透過有點點花紋的細棉布窗傾瀉進來,輕柔地撫摸著她的臀部和大腿。
她從不特意在打扮自己的方面追求任何特別的效果,但她忽然間意識到自己應當多些香水,她還發現自己忘了塗乳暈,幸運的是她穿著高跟鞋,因為腳指甲上的寇丹已經開始剝落了,這時她才突然醒悟到,自己在這深深的沉默之中,在這明亮的陽光之下,等待著甚麼。
她在等待著史蒂芬先生對她發出一個信號,或許在等待著他,命令她跪在他面前,為他解開扣子、撫摸他,但是這一切並沒有發生,因為這只不過是她一個人在胡思亂想,她頓時感到臉上熱辣辣的。她一邊感到自己臉紅了,一邊在想:自己這時臉紅該顯得多麼愚蠢啊!一個妓女還會感到羞澀和害臊。
正在這時,史蒂芬先生讓O在她的梳妝檯前坐下來,他有些話要對她說。確切地說,這算不上是一張梳妝檯,而只不過是嵌在牆上的一個比較低矮的架子,上面擺滿了各種各樣的臉刷、眉刷和小瓶子。在那面查理二世復辟時期的合頁鏡子裡,O可以看到自己坐在椅子上的整個身影。
史蒂芬先生說話時在她身後踱來踱去,他的身影一次又一次地反映在鏡子裡,在O的影子後面,但他的影子看上去似乎距離很遠,因為鏡子的水銀已有些斑駁,顏色發暗。
O分開雙手,雙膝也分開著。為了便於回答史蒂芬先生的問題,她產生出一種抓住那個晃來晃去的身影讓他停下來的衝動。史蒂芬先生講話時用的是一種簡潔的英語,他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問題地問著,對最後那幾個問題,O作夢也想不到他會問出口,儘管她早有精神準備,知道了甚麼樣的問題都可能問到。
談話剛剛開始不一會兒,他突然住了口,走過來把O在那張椅子上擺得更深更靠後些,讓她把左腿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另一條腿微微蜷起來。O沐浴在明亮的光線中,在自己和史蒂芬先生的視線中呈現出一副完美無缺的開放姿勢,就像一個無形的情人剛剛從她身邊離去,把她留在那微微開啟的狀態之中。
史蒂芬先生又重新拾起他的話題,用一種法官式的果斷語氣和懺悔師式的技巧不斷地發問,O在他說話時並不看他,只是低著頭一一回答他的問題。自從她從羅西回來以後,除了勒內和他本人之外她有沒有屬於過任何其他人?沒有。她想沒想過屬於任何她遇到的人?沒有。她有沒有在夜裡獨自一個時愛撫過自己?沒有。她有沒有愛撫過任何女朋友,或者被對方愛撫過?沒有(這個「沒有」回答得有些猶豫)。她有沒有對任何女朋友產生過慾望?是的,有一個傑克琳,但是用「朋友」
這個詞似乎有點過分。說熟人可能更恰當,用「同室」也行,這是在高級寄宿學校里有教養的女學生們喜歡用的稱唿方式。
接下去,史蒂芬先生問她有沒有傑克琳的照片,他扶她站起來,讓她去把那些照片找出來。正在這時勒內衝進了起居室,因為急匆匆地爬上四層樓而氣喘噓噓。
他看到O正站在一張大桌子前邊,那上面擺滿了傑克琳的照片,黑白相間地像夜晚的水潭,史蒂芬先生半坐在桌子上,正在仔細看著O一張接一張遞給他的照片,然後逐一放回桌上。
他用一隻手握著O的下部,勒內進來時,史蒂芬先生跟他打了個招唿,但一直沒放開她,而且她感到他的手指正更深地探進了她的身體。自從勒內來了以後,他就不再對她說話,而是轉而對勒內講話了,她想她知道這是為甚麼∶由於勒內的在場,史蒂芬先生和勒內之間關於她的協議就重新生效了。但也正是因為這樣,她就被擱在一旁了,因為她只是這個協議的引子或者說是對象,他們不必再詢問她,她也不必要再回答問題。在這以後,有關她應當做甚麼,甚至她應當是甚麼的決定,全都與她無關。
時間已近中午,陽光直射在桌子上,把照片的邊曬得卷了起來。O想把照片從陽光的直射下挪開,把它們展平,免得毀掉這些照片,但是她的手指發顫,因為此時史蒂芬先生的手指在她體內的動作已經快弄得她忍不住要呻吟起來,她最終還是沒有能夠忍住呻吟。
接著,史蒂芬先生動作粗暴地把她推倒在桌上的那些照片當中,就讓她那樣雙腿攤開懸在桌旁,他走開了,她的腳沾不到地板,她的一隻高跟鞋從腳上滑下去,無聲地掉在白色的地毯上。她的臉沐浴在耀眼的陽光里,她閉上眼睛。
後來,又過了很久,她記得在這段時間裡聽到了史蒂芬先生和勒內談話的隻言片語,此時,她已經不再為她所聽到的那類對話而感到震驚了,就好像那是與她無關的事情,又好像是她過去已經經歷過的事情。
其實,她確實已經歷過類似的情形,自從勒內頭一次把她帶到史蒂芬先生那裡開始,他們一直用這樣的方式討論和她有關的事,但是在頭一次見面時,史蒂芬先生還不認識她,因此大部分時間是勒內在說話。從那次見面到如今,史蒂芬先生已經做到使她屈從於他的一切奇思異想,已經按照他自己的趣味重新塑造了她,已經要求並從她身上得到了最駭人聽聞的一切,並且使這些動作變得像家常便飯一樣。
除了他已經得到的,她已經不能再多給他任何東西了。至少她是這樣想的。
史蒂芬先生正在講著甚麼事情,而他在她面前一向是相當沉默的。他和勒內又在談論著他們在一起時常常談起的話題,那就是以她為題目的話題∶討論怎樣最大限度地利用她的問題,討論如何分享他們在各自對她的特殊使用過程中所了解到的東西。史蒂芬先生欣然承認,當O的身體上布滿鞭痕時,她往往會顯得更加楚楚動人,具體是哪種鞭子留下的痕跡倒無所謂,只要這些鞭痕在一看之下就令她不可能隱瞞,並且能夠立即明白無誤地揭露出關於她的一切。
明白這一點是一回事,看到它實現的證據則是另一回事,看到這個證據被不斷地重新展現出來又是一回事。史蒂芬先生說,在希望她被鞭打這一點上,勒內是完全正確的,他們決定不必過多考慮從她的哭喊和眼淚中所能得到的快樂,而應當按照總是能夠在她的身上看到鞭痕這一需要,不時地鞭打她。
O仍舊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她的腹內仍在燃燒,聽著他們的談話,她忽然產生了這樣一種感覺,好像史蒂芬先生變成了她的替身,正在替她說著話,好像他以某種方式進入她的身體,因而能夠感覺到她的焦慮、痛苦和羞恥,同時又有一種秘密的自豪感和刻骨銘心的快樂,尤其是當她獨自一人處在陌生人群之中的時候。
在那些路上的行人過客中間,在公共汽車上,在攝影棚同那些模特兒和技師們在一起時,她對她自己說,對於所有這些現在和她呆在一起的人們來說,如果他們遇到了某種突然變故,不得不躺在地下,不得不叫來大夫,即使當他們已經喪失知覺或者無意中使自己的身體暴露出來的時候,還是可以保持他們的隱私;但是她卻不能∶她的秘密不是用沉默能夠保持得住的,也不是僅靠她自己就能夠保持住的。
她根本不可能在心血來潮的時候稍稍放縱一下自己,因為真相立即就會暴露無遺,這正是史蒂芬先生一開始提出的那些問題的真實含意。她不再能夠去參加許多下層的一般活動,比如打網球或者游泳。
這類禁令使她感到欣慰,一種物質上的欣慰,就像女修道院的鐵柵在物質上阻止了過修道生活的姑娘們的相互接觸,阻止了她們逃走一樣。也是為了相同原因,她要是不想冒遭到傑克琳藐視的危險,又怎能不冒著必須向她全部或部分地解釋真相的危險呢?
陽光已經移開,不再照在她的臉上。她仍舊躺在那些照片上面,她的肩膀粘在照片光亮的表面上。這時,她感到自己的膝蓋到了史蒂芬先生外衣的硬邊,她已回到她的身旁,他和勒內一個拉著她一隻手扶她站起身來。勒內為她撿起了掉在地上的那隻高跟鞋,該是她穿起衣服來的時候了。
後來他們在塞納河畔的聖雲飯店共時晚餐,當只有史蒂芬先生一人和她在一起時,他又開始繼續詢問她。飯店的餐桌蓋著白色的桌布,安放在一個有遮陽蓬的陽台上,四周環繞著水蠟樹籬,樹籬的下面是一個栽滿深紅色牡丹花的花床,牡丹正含苞待放。
還沒等史蒂芬先生對她做出任何暗示,O已經順從地先提起裙子,然後才在鐵椅子落座。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她裸露的大腿才使那冰涼的鐵椅面變得溫暖了。
坐在餐桌旁,可以聽到平台另一端河水拍擊那條拴在木棧橋上的小船的聲音。
史蒂芬先生坐在她的對面,O把每句話都說得很慢,留意使說出來的一切都同實際情況完全相符。史蒂芬先生想知道她為甚麼會喜歡傑克琳,哦!這太簡單了∶那是因為在O的眼裡,她太漂亮了,就像可憐的孩子們在聖誕節得到的一個大洋娃娃,他們會珍惜得連都不敢她一下。
她之所以至今還沒有對她流露出自己的愛慕之心,也沒有去勾引她,那僅僅是因為她的確不想這樣做。在此之前,她低垂的目光一直注視著牡丹花床,當她說到這裡時,抬起了眼,發現史蒂芬先生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嘴唇。他真是在聽她講話嗎?也許他僅僅是聽而不聞,僅僅在看著她嘴唇的翕張?
突然間她停下不講了,此時史蒂芬先生的視線正好抬了起來,與她的視線在一起。這次她能從中讀出的意思是再清楚不過的了,十分明顯,他也已經看出,她看透了他,現在輪到他變得蒼白起來。如果他確實是愛她的,他還能為她已經看破了他的真情而原諒她嗎?
她既不能移開目光,也不能笑,更不能說話。即使這事關她的生死,她也不能有任何動作,不能逃走,她的腿絕不會聽她的指揮的。也許他除了讓她順從於自己的慾望之外,並不想從她身上得到任何東西,只不過他以下事實嗎自從勒內把她交給他的那一天起,他越來越頻繁地邀請她,留下她,有時僅僅是為了讓她跟在他身旁,並不要求她做任何事情。
他就那麼一動不動默默無語地坐在她的對面,鄰桌一些商人正在一邊喝咖啡一邊高談闊論,那咖啡又黑又香,那香味竟然飄散到他們的桌子上來了。兩位衣著考究、神態傲慢的美國人吃著半截飯又點起了香煙,礫石在侍者的腳下「咯吱咯吱」
地響其中一位走過來為史蒂芬先生斟酒,酒杯里已經空了四分之叄,但是把好酒浪費在這尊雕像、這位夢遊者身上不是徒勞嗎?那侍者並沒有費心去注意到這一點。
O欣喜地感覺到到,他那雙灰色眼睛裡發射出來的熱切目光從她的眼睛移向她的乳房、手臂,然後又重新回到了她的眼睛上面,她看到他的嘴唇上終於浮現出一絲笑意,那種她不敢以微笑相報的笑意。這時,她突然聽到一個單音字,這簡直令她難以置信,她激動得連氣都透不過來了。
「O……」史蒂芬先生說。
「是。」O回答時幾乎昏過去。
「O,我現在要對你說的事已經和勒內討論過了,我們兩人已經對此取得了一致意見。但是,我……」他的話斷了。
O一直說不清到底是甚麼力量使她閉上了眼睛,是因為她感到了突如其來的寒意,不是因為他也困難地喘不過氣來。他沉默了很長時間。
這時侍者上來換盤子,並且給O拿來了菜單,請她點飯後甜食,O把菜單交給史蒂芬先生。
「一份蛋奶酥?好。」
「一份蛋奶酥,要等二十分鐘。」
「好吧,就等二十分鐘。」
侍者走開了。
「我的話需要超過二十分鐘的時間。」史蒂芬先生說。
然後,他開始用一種堅定的語調講話,他說出的話很快向O表明,至少有一件事是確切無疑的,那就是,即使他已經愛上她,他們之間的一切還是不會有絲毫改變,除非把他現在對O所持的一種奇特的尊重態度看作他的改變,除非把直截了當地向她提出要求換成一種熱情的句式「如果能蒙你……我將十分高興」看作是一種變化。即使是用這種語氣說出來的話語,在O的心目中仍然是命令,她絕對想不到自己會違背它,當她向史蒂芬先生講明這個意思時,他表示完全贊成。
「我還是堅持請你事先答應我的要求。」他說。
「我願意做一切您喜歡的事。」O答道。
此刻,在她的記憶中又迴蕩起她正在說的這個句子的回聲∶「我願意做一切您喜歡的事。」她曾經對勒內說過同樣的話,唯一的區別是,她對勒內說這句話時用的是那個熟稔的「你」字。
她用幾乎是耳語一樣的低音囁嚅道∶「勒內……」
史蒂芬先生聽到了。
「勒內知道我希望你做的事,現在聽我說。」
他說話時用的是英語,用的是一種低沉而又謹慎節制的聲調,使鄰桌的人完全不可能聽到他在說的話,每當侍者從他們的餐桌旁經過,他就默然不語,直到他們走開,他才重新接著被打斷的話頭說下去。
他在說的這番話,聽上去十分奇特,同這個平靜的公共場所的氣氛顯得極不協調。然而,更為奇特的是,他居然能夠把這番話說出來,而O也居然能夠不動聲色地聽他講這番話。
他的話頭是從頭一個晚上她到他家裡去,他曾給她下過一道命令而她拒絕服從的事情開始的。他提醒她說,雖然他那次打了她耳光,但自從那一晚之後,他一直沒有再次重覆過那個命令。那麼她現在能夠答應做那次被她拒絕的事情了嗎?O明白,此刻她僅僅從心裡表示接受是不夠的,他還要聽她親口說出來,用她自己的語言,承認無論何時他要求她自己愛撫自己她都會照做不誤。
她就這樣說了。在她的幻覺中,她再次看到了那個黃灰色相間的客廳,勒內離去的身影,第一晚她內心的反感,以及當她赤裸裸地躺在地毯上時,在她分開的兩腿之間燃燒的那團火。今天晚上,就在這同一間客廳里……但是結果並非如此,史蒂芬先生並沒有具體說到這一點,而是接著他前面的話題講了下去。
他向她指出,她還從未當著他的面被勒內(或任何其他人)占有過,就像她當著勒內的面被他占有那樣(就像在羅西她被全體主人占有那樣)。但是,從這一點她不應當得出結論,以為只有勒內一個人喜歡用這種方式來羞辱她。
這種方式就是把她交給一個不愛她而只知道從她那裡獵取快樂的男人,而且是當著一個真正愛她的男人的面。(他說了那麼久,說得那麼殘酷她在不久的將來就必須向他的朋友,那些見到她之後對她產生了慾望的朋友分開她的雙腿、她的雙臀和她的雙唇以致O開始懷疑,這番殘忍的言辭要傷害的目標不僅是她,也包括他自己。而她在這一大篇講話中唯一能記住的是那最後一句話當著一個真正愛她的男人的面。有了這樣的坦白,她還需要甚麼其他的東西呢?)還有,在夏天的某個時候,他要把她帶回羅西。
難道一開始是由勒內然後是由他對她實行的監禁還會令她感到是甚麼意外的打擊嗎?他們倆就是她心目中唯一的男人,不論是他們倆在一起時,還是單個來時。
不論何時史蒂芬先生在他波蒂路的住宅宴請賓客,O從未得到過邀請。她從未在他的住處吃過午餐。勒內也從未把她介紹給他的任何朋友,除了史蒂芬先生本人。
今後最有可能出現的情況是,勒內將會繼續把她當作一段往事,因為史蒂芬先生將會保留對她做他喜歡的一切的特權。但是她不應當因此產生這樣一種想法,即認為她既然屬於史蒂芬先生,就應當受到更合法的保護;實際情況將會完全相反。
(最令O傷心的是,她已經意識到,史蒂芬先生將會用同勒內一模一樣的方式來對待她,毫無二致。)
她左手上戴著一枚由鐵和金製成的戒指她應當記得當初他們為她選了那麼緊的一枚戒指,以致必須費很大力氣才能把它戴在她的手指上,為的是她永遠不能把它摘下來那戒指是她淪為奴隸的標誌,它還表明,她已經屬於公共財產。
從上一個秋天起直到如今,她還沒有遇到過任何羅西的成員,沒有遇到那些會注意到她佩戴著「鐵」或者流露出他們已經注意到這一點的人們,這純屬偶然。
史蒂芬先生提到「鐵」這個詞時用的是複數,就像上次他對她說「鐵」在她的身上顯得特別相配時一樣。她一開始以為這種說法是一個雙關語,但實際上它並不是雙關語,它已經成為一種辨別方式,一個口令。史蒂芬先生用不著再問第二個問題,那就是她佩戴的「鐵」是屬於誰的。假如就在此時此刻他向O提出這個問題,她該如何回答呢?O對此感到有些猶豫不決。
「勒內的和你的。」她這樣說。
「不對,」史蒂芬先生說,「是我的。勒內願意讓你首先屬於我。」
O完全承認這一點,為甚麼她還要假裝不承認呢?在不久的將來,但無論如何是在她重返羅西之前,她將要得到一個最權威的標誌,這個標誌並不會赦免她作為公共奴隸的責任,但除此之外還將表明她是個屬於一個人的奴隸,她是屬於史蒂芬先生的奴隸。
與這個終極標記相比,她身體上的那些被反覆印上去的鞭痕,將會大為遜色。
(可是,這將是個甚麼樣的標記呢?它是由甚麼做成的,又怎麼會成為最權威的標記呢?O感到又害怕又著迷,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這一切。她必須立即知道這一切。
對所有這一切,她不得不接受和同意,而且是在「接受」「同意」這些詞的配音上來使用它們。如果沒有她的翻天覆地同意,任何事都不能強加給她;她完全可以拒絕這一切,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奴役她,徐了她的愛情和她的自我奴役。有甚麼力量能夠阻止她離開呢?)
然而,在給她打上這個標記之前,她有一個緩刑期。在這段時間裡,由史蒂芬先生對她施行的例行鞭打將暫緩執行根據勒內和他本人約定好的原則,對她施行的鞭打是按照總能在她身上看到新鮮的鞭痕這一尺度來掌握的。給她這段緩刑期的原因是基於以下估計,即她需要一段時間才能馴服傑克琳。
在震驚之下,O抬起頭注視著史蒂芬先生,為甚麼?為甚麼是傑克琳?即使傑克琳使史蒂芬先生感興趣,這同O又有甚麼關係?
「原因有二,」史蒂芬先生說,「第一個,也是不太重要的一個,是我想看到你親吻和撫摸另一個女人。」
「可即使她答應了我,」O不由地大聲喊叫起來,「你又憑甚麼指望我願意當著你的面做這種事?」
「這個我一點也不擔心,」史蒂芬先生說,「如果必要的話,你可以採用欺騙手段,總之,我對你的期望比這要大得多。我想讓你勾引她的第二個原因是,你將是把她引到羅西去的誘餌。」
O放下手中的咖啡杯,由於她的手抖得厲害,把剩在杯底的咖啡和糖的粘乎乎的混合物都了出來。就像一個占卜者那樣,她從桌布上散開的棕色污跡上看到了一幅令人不忍卒讀的幻像∶傑克琳那雙閃著磁器般光彩的眼睛注視著僕人比爾;她那同乳房一樣高貴典雅的臀部,這O至今還無緣相見的部位,在後部高高捲起的紅色天鵝絨長裙下暴露無遺;她嬌嫩的面頰上印滿淚痕;她塗著唇膏的嘴唇正在哭喊著;而她的一頭直發,那沿著額頭梳成的荷蘭式短髮,就像新割下來的稻穀草不,這是不可能的,絕不是她,不是傑克琳!
「不,這絕無可能。」她說。
「事情當然不是你想的那樣,」史蒂芬先生反駁道,「你以為姑娘們是怎樣被招募到羅西去的?只要你把她帶到那裡,剩下的事就不用你管了,反正無論甚麼時候她想離開就可以離開。現在咱們走吧。」
他猛然間站起身來,把付帳的錢留在餐桌上。O跟著他走到汽車前鑽了進去。
在還沒到B街時,他拐進了一條側街,在一條窄窄的小道旁停下車,挽起了她的手臂。
為了給自己找到一個適當的藉口,O相信或者願意相信傑克琳屬於極其羞澀的那一類人,這個想法是早上她正準備睜開眼睛的一瞬間突然想到的。
傑克琳總是在自己周圍營造出一種特別怕羞的氣氛,每當她穿衣脫衣時,總是把那間四壁裝滿鏡子的化妝室的門關得嚴嚴的,而實際上這很明顯是為了煽起O的慾望,使她能下決心推開那扇門。假如那門一直是敞開的,她也許永遠都下不了走進去的決心。
O的決定最終還是來自她身外的權威,如果不是有了那個計劃,她絕不會使自己同傑克琳的關係更進一步,從一開始O就被這個計劃迷住了。例如,當傑克琳脫下表演服裝,套上她的高領羊毛衫,戴上一副和她眼睛一樣顏色的青綠色項鍊,由O幫助她梳頭時,O發現自己被一個想法陶醉了,那就是在當天晚上,史蒂芬先生將得到有關傑克琳一舉一動的詳細報告。無論是她允許O透過那件黑毛衣撫摸了她那對小巧玲瓏而且分得很開的乳房,還是她垂下那雙比她的皮膚還要姣好的眼時眼睫毛觸到了O的面頰;無論是她的嘆息還是呻吟,身軀在她的懷抱中變得沉重,她一動也不動,顯出一副期待的表情,她的嘴唇微啟,頭髮向後散開。
O總是小心翼翼地摟著她的雙肩,讓她靠在門框上或桌子上,否則她就會滑倒在地板上。她雙目微翕,默默無語,可是一旦O放開她,她會立即重新變得冷若冰霜,面露疏遠的微笑,並且說:「你把唇膏弄在我嘴上了」,一邊說還一邊擦嘴。
正是這種疏遠的陌生人的表情,使得O樂開把她觀察到的一切細微之處報告給史蒂芬先生。她盡力不忘掉任何事情,記住一切細節她逐漸泛起紅暈的雙頰,那種洋蘇葉味的淡淡的清香。
傑克琳基本上沒有拒絕和防範。當她屈從於那些親吻時到目前為止,她只允許O來吻她,並不回吻總是顯得很突然,好像在那十鈔鍾、或者在那五分鐘里,她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在其他的時間裡,她顯得既賣弄風情又忸怩嬌羞,用令人難以置信的機敏迴避了O一次又一次的進攻。
她設法做到從不用任何言語手勢甚至眼神去迎合征服者,讓她以為已經征服了她,或者讓她以為占有她的嘴唇是件簡單的事情。給人指點迷津的唯一跡象,使人能夠從她那平靜如水的表情之下發現躁動的水流的唯一跡象,能夠暴露出她的心跡的唯一跡象,只有那些轉瞬即逝而且顯得相當勉強的笑意,那笑容浮現在她叄角形的面孔上,就像是貓的笑容,像貓兒的笑容那樣短暫、擾人心緒和游移不定。
然而,O很快就找到了能夠誘出這種笑容的兩件東西。傑克琳自己對這兩件東西卻渾然不知。第一件東西是她的天賦;第二件是她喚起他人慾望的能力,只要那個渴望得到她的人有可能對她有用或者能夠滿足她的虛榮心。O對她能夠有甚麼用處呢?也許她僅僅把O當作了一個例外,她陶醉於O對她的慾望,一方面她能從O對她露骨的崇拜之情中得到快樂,另一方面她也許認為一個女人的慾望是無害的,不會造成任何後果。
在這一切之中,O還發現,與其送給傑克琳一隻珍珠胸針或一條用各文字印滿「我愛你」的名牌頭巾,還不如給她一、二百個法郎,她似乎總是處於缺錢花的境況中。每當這個時候,傑克琳就會改變主意,不再說沒有時間到O家裡吃午餐或喝茶,也不再躲避她的愛撫。
但是關於這一點,O還不能完全肯定。她僅僅對史蒂芬先生提出了一下這種猜測,而他已經在責備她進展太慢了。正在這時,勒內來了,有五、六次勒內來找O時,恰好到傑克琳在場,他們叄人一起去過威伯酒吧。
在這幾次相遇時,勒內常常凝視著傑克琳,用的是那種混合著興趣、自信和傲慢的目光,那種在羅西他用來凝視那些完全在他的支配之下的姑娘們的目光。他那傲慢的目光對傑克琳似乎全無作用,就像滑過了一件堅實面光滑的盔甲,傑克琳甚至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它。
O被這種奇特的對比搞得心神不安,認為勒內那種對她來說已是相當自然和正常的態度,對傑克琳卻是一種冒犯。自己是在保護傑克琳嗎?或許僅僅因為她希望傑克琳是屬於她的?她很難回答這個問題,因為她並沒有得到過她至少到目前為止還沒得到過她。但如果她最後終於成功了,她不得不承認那得感謝勒內。
一共有叄次,他們叄人在酒吧呆到很晚才走。他們請傑克琳喝了過量的威士忌她的臉頰又紅又亮,兩眼發直他總是先開車送她回家,然後才把O送到史蒂芬先生那裡去。
傑克琳住在一間陰暗的公寓中,那是大群白俄在革命後定居的地方,從那時起到如今,他們從來沒換過地方。公寓入口處的走廊上畫著橡樹的圖案,在樓梯扶手的間隙中灰塵覆蓋,綠色的地毯已經陳舊不堪,許多地方已經磨破了。
每次勒內想進去他至今還未跨進過這所公寓的前門傑克琳總像突然被火燙了一下一樣地跳出汽車,嘴裡叫著「今天晚上不行」、或者「非常感謝」,砰地一聲關上車門。O心說,其實,有一團火在對她緊追不捨,這倒是真的。
傑克琳能意識到這一點真了不起,儘管她還沒有甚麼具體證據來證明這一點,至少她意識到她必須防範勒內。對於他的瀟洒,她似乎完全不為所動(也許其實並非如此?按照目前她這副不為所動的樣子,他們兩個人之間的遊戲還會繼續下去,而且勒內對她來說是一個值得一搏的對手)。
唯一的一次,傑克琳讓O進了她家的大門,並且上樓去看了她的房間,於是O馬上理解了為甚麼她堅決拒絕勒內進她的家門。如果除了像O這樣的女人之外,有其他人看到這個如此光彩照人的尤物每天竟是從這麼一個骯髒破敗的洞穴里鑽出來的,那會給她的特權、她在最豪華時髦的一流服裝雜誌的光潔紙張上創造出來的傳奇形象帶來甚麼樣的後果?
她的床從來都不收拾,只是勉強拉上了床罩,床罩下露出又油又髒的床單,這是因為傑克琳總是在上床前用冷霜搽臉,可還沒等把它們擦掉就睡著了。在以前的某個時候,顯然曾有過一道布把房間和廁所隔開,折成叄角形的窗繩上如今只剩下兩個鐵環和幾片破布。
一切東西全都褪了色∶地毯褪了色,壁紙也褪了色,上面粉紅和灰色的花蔓蜿蜒向上,就像長瘋了的蔬菜,趴在畫得很假的白色藤架上。應當把這一切通通扔出去,重新裝飾∶刮掉壁紙,把地毯扔出去,打磨地板。但在開始這一切之前,無論如何先得把四處的油污擦洗乾淨。
這些污泥在澡盆的瓷面上留下了一層層的污跡,還應當把那些化妝品和瓶瓶罐罐擦乾淨按順序放好,清理粉盒,擦凈梳妝檯,扔掉那些髒棉布,打開窗子。但是率真、清新、潔凈和散發著古龍香水和野花氣味的傑克琳,這個出淤泥而不染的傑克琳,這世上再沒有誰能比她更不關心她這個骯髒的房間了。她真正關心的是她的家庭,只有家庭才能引起她密切的關注。
【本文轉載自D哥新聞(dbro.ne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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