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fly me to the moonn——之後我再也沒聽過這首歌,也再也沒敢聽過這首歌。
那天他坐在副駕駛,我坐在後排,我說,「你給我放這張碟吧。我買到之後還沒聽過,我只聽過這個版本的。」一路上他一句話沒說,那是三個小時的車程,從廣州白雲區的泰和穿越獵德大橋到我的寓所,然後又過去廣州南站抵達佛山容桂。他的司機僅僅在緊急的關口提醒一下他。他斜靠著窗戶,在車上半醒半睡。隔陣子醒來,又點一根煙。幾支黃鶴樓,煙灰隔著窗子飄在我的面前。那是廣州特有的,香檳色的午後的陽光。四季驕綠的榕樹把影子投在玻璃窗上。有點像午夜浴室重疊的燈影。
昨天晚上我們只做了一次,他說他很累,我伏在他的身體上。他說:「前後扭動。」他半閉著眼,眼睛好像看著我,可是又好像有些牴觸。「更深一點。」他沒有偏轉過頭,只是調了視線。我心裡低沉著,湊近一點,想吻他。他盯著我的眼睛,和我長久的凝視,「記住,不要吻任何人。做這行不要和任何男人接吻。」我說:「因為會有愛麼。」他沒有反駁,他沉默。「但是我想吻你。」我在那一剎那幼稚的像個孩子。偏執著,只為挑戰一個人的極限。如果不是想要極限,又怎麼會遇到他呢。既然遇到他,為什麼不能更多的嘗試下別人的極限。我看他不應,心裡有些不甘,可總歸是蒼涼的滿足著。轉瞬即逝的愛的感覺屬於身體的某個部位。我緊緊盯著他。他說:「不要。」眼神銳利而又光彩。三十多歲成年男人特有的光彩。
他說:「不要告訴別人我睡了你。」我問:「你是睡過她們麼。」他答:「你和她們不一樣。」他停了一下,好像是要睡過去。燈還亮著,洗浴間的霧氣擴散到外面來。也許還沒出門口就化乾淨變得全透明。可在我的世界裡,再沒透明的東西。他閉著眼,他說:「我們只做了一次,這輩子也不會再做第二次。」我問:「為什麼只有這一次。」他說:「你不屬於我。」我問:「為什麼要做這一次。」他不答話。他說:「你的性格會讓你熬出來。——但是,你不屬於我。你和別的姑娘不一樣。有的姑娘漂亮過你,但是只有在你身邊,我才沒有光彩…你不能做我的秘書,就算你很聰明,也不能是我的秘書。」
他斷斷續續的,像自言自語,用兩個人都能聽得清晰的聲音,縝密無比的邏輯。我喜歡和邏輯清晰的人講話。我喜歡嚴謹的結構和規範。我只是不喜歡,假設與限定。
二
那首歌放了好多遍。不知道他注意到沒有。他送我進去酒店,他的司機提著行李陪我上樓。他不再看我,他坐到一旁。他遞給我一支芙蓉王。依舊什麼話也不說。我去化妝,去試衣服,去試房。我就呆在隔壁房間,他不看我一眼。他不捨得看我一眼。在他的生命里,他再不專注的看我一眼。他變得銳利,冷漠和不屑。
我把化妝師貼的雙眼皮貼卸下來。我問那女人:「為什麼要貼它。」她們所有的人同一個表情。淡漠的,恍若隔世。「這會讓你看起來精神點。」真低俗。我在心裡默念著。然後把眼影調成自己喜歡的亮棕色。大姐有些不耐煩,問:「你今天可以上鍾麼。」我說:「我想試下。」她遞給我一支香蕉,她說:「你練口。」她遞給我一支安全套,她說:「用你的口套到香蕉上。不要用手,不要咬到香蕉。」過程並不順利。我的心裡毫無忐忑。我開始學會和她們一樣做人。
喜,是感慨自己還生。
我說:「我只是試下。」她說:「你多練習就會了。其他的服務以後再慢慢學。現在簽完合同就可以去等候區了。一會跟她們一起試房。」我點點頭。她說完這些,又告訴我試房的時候該注意些什麼。進門要說先生你好,歡迎光臨。沒選上走的時候就說:先生再見,祝你玩的愉快。若是一排人沒看上一個,要補說:不好意思,打擾了。拉著旁邊一個姑娘練了步伐。簡單的兩腳錯開。走錯了也沒什麼相干,一排人,擠挨挨的誰也不會單瞅著你。
很多漂亮的姑娘。濃妝艷抹的姑娘。半邊屁股在風裡擺動,胸部裸露在空氣里。她們裹上一層薄薄的紗。總沒年齡長的。九幾年的姑娘。一個矮矮胖胖的小姐姐一把拉過我,她問我哪年。我答九二。她的一邊眼睫毛好像要掉下來,因為她眼球的活動有些震顫,她說:「我以為你九三九四的。你個子高高的,但是看起來比我們這的姑娘都年輕。」她不等我猜,她說她是九六年的。「有個姑娘比她小兩歲,在這被客人破的處。」她格格的笑起來,像撞到車窗上的晴天娃娃。「可是有個十四歲的,撩起衣服來都有妊娠紋。」「她生過孩子?」我故作詫異。「誰知她竟這樣想不開。」她有些習以為常,帶點嘲弄的慣性。
再沒什麼令我詫異,我有些驚喜的觀察著這個世界,這個與現實世界格格不入的烏托邦,但是,世界裡最深重的疼痛與現實。
我找了件黑色的抹胸裙子。我一向很擅長用衣服掩蓋我是平胸的事實。對面沙發上斜坐著一個清瘦的姑娘。她個子同我差不多高,穿的有點OL風,玫紅色的上半邊無袖雪紡衫,黑色針織鉛筆裙,中間一條白色寬框的漆皮腰帶穿起來。胯骨貼合著。很知性。眼睛似笑非笑像要把人的魂魄給吸去了。她的鞋子是香奈兒,衣服是范思哲,口紅,我一眼瞧見便知是DIOR五號正紅。
總有些挑剔的客人。可是做這行,也總有些挑剔客人的女人。
我想,她一定是價高的,挑剔客人的女人。她還痴痴的看著我,那種看不是一種喜歡,也不是看到什麼驚奇的景象,那是一種打發無聊時光的注視。隔了半刻鐘進來一個穿青花瓷短旗袍的姑娘,她身材是豐滿的,沒化妝卻很清麗。我聽旁人說她是一個空姐。我總想不清她受了什麼委屈,要拋掉一月近萬的工資躲到這裡。她也只是躲到這裡。她徑直走到我面前。她說:「你有什麼不懂的,需要的都告訴我。老唐讓我帶你。」溫婉的,姐姐式的姑娘,言語的尾巴里雜帶著東北口音。「把你帶出頭我日子才會好過。」她補充道。
老唐是我說過的那個那人。那個在這段生命里算頂樑柱但是在整個生命里是微不足道曇花一現的男人。我到底忘記了她的名字。就叫她空姐吧。那個瘦瘦的姑娘叫白素。多美的名字,像她的人一樣不用隻言片語就把人帶走,不知所蹤。
白素瞧見空姐,眼神一下子柔和亮堂了。她說:「昨天等死也沒做足三單,今天日頭剛落下就做了兩單。一客人也不要口,也沒做,我用手給他打出來,他還貼了幾百塊小費。」空姐沒什麼表情,可是又覺得好像是替她有些高興的,她問:「他帥麼。」白素悻悻的說:「不帥的男人我才不碰。他本坐在床上猶猶豫豫的,我站在那裡,他只瞧了幾眼,後來他雖然也瞅別人,但我覺得他對我是上了心。我生怕他點了別人,眼神直勾勾盯著他,比劃手勢讓他選我。他該是覺得我挺有意思,這才聚在了床上。一上床我就跟他扯東扯西的,聊了半個多鍾他才想起來沒辦正事。我就用手幫他把正事給辦了。」
旁邊幾個姑娘都自顧自的,不說話。但能感覺到每一雙耳朵,都把這話一絲不落的裝進耳蝸里。
大姐看大家都不吭氣,轉過頭來問那個九六的姑娘:「你今天做的那單怎樣。」九六不想答話的。她站起來,攏了一下耳側的頭髮,動作依舊透著生疏的孩子氣。她答:「是個老變態了。還不讓叫出聲。徑直把我脫光拉到浴室鏡子前,一陣猛插。把我弄疼了抬頭瞟了眼鏡子,他面目猙獰,我再沒見過這樣恐怖的男子。瞬間又把眼閉上了。到底是個糟老頭子,發力猛持續時間短,隔了會也沒什麼了。只是想到就真噁心。」
同樣的一個矮個子姑娘站起身來,她是姑娘里唯一沒穿裙子的,一套小黑西裝,妝容精緻,散著發,大波浪撥去一邊。肚子上團簇的贅肉也被西裝褲劃卡一道,像兩段隔江相望的冰山。她想笑又忍住了,走到桌子旁剝了只板栗言:「你怎麼遇到的都是變態。不是說昨天那個也不怎麼樣麼。」九六表面沒生氣,但言語應該是衝撞她的:「總歸有錢賺,比沒生意強多了。」房間裡最美的姑娘不是白素。
有兩個姑娘比瑞麗雜誌上的模特還美,一個沒什麼審美,塗著深綠色的眼影,白花花的粉撲成貞子臉。儘管如此,還是能透過濃重慘敗的妝容看出她的美貌。另一個只是美,美的有點不真實,她又恰好穿一件寶藍色的紗裙,纖細的腰肢,精美的胸部只為她一個人量身打造,兩條腿亭亭玉立在那裡,她不說話,像一隻優雅美麗的小鹿。煙燻妝,過分的假睫毛,單搽了潤唇膏,或許是剛剛吃過飯。總有一種女人,她的浪蕩在男人心裡不是嘈雜的慾望,而是溫婉純凈的湖水。藍衣姑娘就是這種女人,也是在我活過的歲月里唯一一次意識到這種女人的存在。她是一字頭,意思是和她的房費是一千幾百塊,幾百塊是空餘的調整空間,因人而異。她叫麗娜。很普通的名字,卻是她真實的名字。每個叫娜娜的女人都有一個故事。因為叫娜娜的女人很多。總有些娜娜有特別的故事。她站在那裡,就算是一張普通的白紙,也是一張寫滿了唯美小說的紙。
綠眼影姑娘叫夢瑤。她活潑極了,跳上跳下的,她喜歡滿房間找老唐。但我確定他們是沒上過床的。上過床的兩個人會有一種奇怪的默契,這種默契既像一種親近,又像是隔閡。有些旁人看不穿的,總覺得他們陌不相識,有些人看的穿的,也覺得他們好像並不認識。倆人站在一處,卻寫滿瞭望穿秋水。性在工作里不會產生愛,在一夜情里卻會產生。或者,只是單方面的心動。或許,總有些惻隱。
西裝姑娘把胳膊駕到麗娜肩上,麗娜稍向後仰,表示配合。「叫給我聽。」西裝姑娘消融了臉上的表情,一下子變得乾枯與嚴肅。麗娜沒有笑。她叫出聲,比AV劇里女優的叫聲還要誘人。西裝姑娘說:「總有些男人愛聽大聲,可也有些男人一聽大聲就疲軟。」麗娜沒說話,眼瞼低下來。「客人喜歡怎樣就怎樣,只要早點完事就成。」麗娜不經意的推開西裝姑娘,身體朝向一邊,靠近桌子的時候抽出來一根雙喜煙。廣東特有的八塊錢一包,紅雙喜。上海也產雙喜,同廣東味道不同的。
麗娜把煙放嘴裡點著。大姐看著她,犀利的語氣拋過來,可見是有些感情:「你以前不是不抽。」麗娜自顧自吐著煙圈,美的像佛堂前水池裡浮動的白蓮花。「打發無聊的時間罷了。」她的眼睛是一弧彎月。大姐壓低聲線:「抽煙會墮落。」麗娜說:「做這行已經夠墮落了,抽煙還能墮落到哪去。」大姐有些生氣:「已經墮落了為什麼還要更墮落。要墮落你去吸毒多好。」麗娜依舊不改腔調,有些冷又好像是帶著親切的溫情的語氣:「我就是沒錢才做這行,一包煙幾塊錢,吸毒就把這賺的錢都敗光了。即便敗光了也負擔不起。」
大姐無言以對。房間裡安靜下來。一如開始。
三
走廊布上彩色的燈,它們永遠是新的,在每一個新鮮的夜裡點燃。閣樓是姑娘們的房間。她們兩人一間,並不是住在酒店的客房。或許,職業和生活該是分開的。即使,它們有著難以割捨的關聯。一道小木門連著下樓的台階通向豪華的酒店走廊。曲折如宮殿,歐式風格的裝飾,高高的天花板。和佛山這座城市的荒蕪對比鮮明。從酒店到地鐵口二十分鐘摩托車程。停在酒店門口一排摩托車。他們知不知道這家酒店是當地最出名的風月場所。知不知道這酒店的老闆管理著廣東的數十家娛樂宴會廳。酒店,沐足,洗浴,按摩。各種服務,色情或非色情。
他在武漢的市中長大,房子朝向漢江。他吃熱乾麵上癮,大廚最擅長的就是熱干拌面。幾個湖北哥們聚在一起喝酒抽煙打麻將,沒有什麼事情也好像是要忙碌到天亮再睡到午後。他終究成了老闆,兒子讀廣州最豪華的貴族學校。一年十幾萬的學費。離婚。再也娶不到合適的老婆。一堆美麗性感的女人在他的背後搔首弄姿。他調戲著她們,他也跟她們中間相對安全的姑娘做愛。他喜歡安靜的姑娘。聰明的,幽默的,不多事的。可再不敢娶。他身邊的,行內的姑娘。即便不是行內的,又有誰是可靠的呢。她們總會知道他的職業,同他在一起都是圖他的錢。他可沒什麼審美品位,他還是聽著慢搖傷不起這樣的網絡歌曲。還是看不懂名畫古董。他還是要擁著厚重硬朗的啤酒肚入睡。他的眼角下耷拉著一枚有點壯麗的黑痣。他其實還是一無所有,除了錢。當然,還有醉生夢死和隔著幾個世紀長久期盼積澱的空虛。
房間裡沙沙的對講機響,像灰白色顆粒狀的煙霧擴散到每一處角落,每一寸肌膚,每一隻耳朵。A區30808試房。姑娘們立馬站起來,匆匆提了包往外走。鑲滿了金色亮片的塑料手提袋,上世紀三十年代百樂門的浮誇。高跟鞋撲哧撲哧,張牙舞爪往前奔,潔白的牙齒裸露在空氣里。小木門被打開,姑娘們緊張而有節奏的跑在了這座完全屬於她們的宮殿的紅毯上。她們永遠是被動者,也永遠是掌控者。一旦她們失去了主動的位置,她們的整個人生就會像這座隨時消失的宮殿一樣被摧毀。水晶吊燈也開始活躍起來,白禮服的男侍應生在走廊一次排開,眼神里不是輕蔑而是艷羨。他們出不起的價格,能看穿一切美景的眼睛。半懸著的大奶子,卷翹的臀部,細膩的皮膚,硃砂紅,寶石藍,螢光粉各色紗質裙擺,尖頭細跟鞋要扎進身旁人的心臟。斜曲變形的假睫毛,玫紅色有些乾折和裂痕的唇彩,細長的,光芒一直搖曳著暗下去的耳環。沒有香水的味道。我確定,沒有香水的味道。依照我對各式香水的判斷和敏感,只有走珠和抑汗劑清雅的味道。足以被她們艷麗飽滿的妝容狠狠壓下去。那一個瞬間,你只覺那不再是一個剛剛降臨的黑夜,而是給姑娘們打開慾望和希冀的黎明。
8308房間,姑娘們一字站開。四十多歲的,穿著黑襯衣束著頭髮只撲了淺淺一層粉的老女人面無表情,她看著床沿,從這邊自我介紹下吧。
564,來自江西。676,來自河北。658,來自安徽。899,來自湖南。一直排到1123。那個叫麗娜的姑娘。一個半鍾,1100塊,其中300塊是房費,剩餘五五分成,若是麗娜得了這當生意,她一個半小時拿到400塊,客人如果喜歡這個姑娘,是不會願意把錢都交給酒店的,他會在時間即將結束時給這個姑娘一些錢。說的簡樸些就是小費。空姐曾經收到了一隻十萬塊的瑞士金表,很可惜,那客人送完表之後就再沒來過。空姐也從沒念叨過他,她總是不多講話的,尤其是不談論和她有過關係的男人們。這在姑娘們之間,是最高潔的情操。
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躺在床上,多少喝了一點酒,但還清醒,另外兩個男人坐在旁邊沙發上抽著煙,一個身材瘦小,另一個好像還是個二十來歲初來乍到的毛頭小子。他們先是客套的退讓了幾分鐘。瘦小身材的男子挑了一同樣身材嬌弱的六字頭姑娘離開了。年輕小伙子沒怎麼看,指著夢瑤旁邊一個八字頭的姑娘去外面吃宵夜。剩下那個中年男人躺在床上,他換了個姿勢坐起來,其間耍盡了大爺做派。來這的客人總不會AA的,由此可見最後一定是他買單,他決不讓自己吃虧。他眼神有些迷離,一瞬間好像看中了誰,一瞬間又閃爍了一下,腦袋像車軲轆轉悠了一圈,把老媽媽叫到跟前說,再換一批吧。姑娘們一字排開又都整整齊齊出去了。有些精明的還不忘回拋個媚眼。
他還沉沉思考著。有時候你看上了誰,是第一瞬間的感覺,可是過了第一瞬間,就再看不出她有什麼亮點了。不會有人只選眼睛大的,不會有人只選胸大的,不會有人緊盯著腰和屁股不放的。對面部的一個器官挑剔可以理解為一種審美,可是對身體的某個部位形成獨一的挑剔與判斷,在性行為上多少有點扭曲和變態。大部分姑娘不會在意這些,只要被選上了就可以,被選上了就有錢賺,其他都是考驗智商和體力的事。有錢賺這一天就不算浪費,所有的等待就都變成了沉澱的價值。而對其中大部分來說,可能整晚沒接到一個客人。沒賺到錢,在酒店裡依舊好吃好喝的待著。可又能怎樣。等待里一連幾天的青春都沒了。可選到這裡的姑娘都不會太差。太差的誰也不會發發慈悲白白養著你。沒生意的即使排了號也會遣去別處,你不想走就總有留的住你的地方。
呆不成佛山呆東莞,東莞這地方就太專業了,全廣東最優質的行內姑娘都在這裡,港澳男人也來這裡挑姑娘,香港也有北妹,可也抵不過東莞物美價廉。被警察逮著一通罰款。這邊的警察是要吃飯的,政府養不活的都靠大老闆們養著。不用付出什麼,只要少一點付出就會有多倍的回報。排工號也是個技術活,在這立了十幾年的酒店不是沒理由的,佛山市區。順德的客人廣州的客人都是極有錢的。一體化的標準服務,每一項活動都經過考核和修正。每一個姑娘的訓練,雖然好的差的都能上鍾,但是半成品總會吃虧的。得病了誰照顧你,懷孕了自個打掉,也沒人給你報銷給你上保險。
初來乍到的定了價沒排工號,排工號的都是積累到三位數的客人。也有沒積累到但呆的時間長的。沒有押金,只有扣留薪水,最初五千塊是要到你辭工之後才發放的。之後每滿五千發一次,中間有急需用錢的地方跟管事的老唐說。做足到一定數就沒人給你五五分成了。原先拿到四百一人的就能拿到全額的八百。於是有姑娘在這熬了兩三年。三十多萬,足夠自己回家了,在小縣城買套房子,留給家裡人養老。嫁個老實人,踏踏實實的過日子。到底是漂亮的,身體上有些殘缺也能過幾年調養回來。
大部分姑娘離開時候沒人看見,來的時候圍了一圈到底都要看看來了個怎樣的競爭對手。走的時候早已看熟了的臉。化了妝艷若妖姬,不化妝整個鄉下土姑娘,臉上沒點血氣。攢不下錢才捨不得買補品,市面上也沒什麼補品緊要,不如多添置兩件衣服,接待多些客人,賺多點錢早點脫離苦海。
做愛和吸毒不同,做愛越多反而不會上癮,吸毒泛濫就再也戒不掉。妓女有種墮落的卑賤的美,她們抽煙的時候極驕傲又下流,她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都會迷醉。那是面目全非的破碎的原始吸引力。她們漸漸沉醉在漫無目的的等待里。大多數姑娘異地戀。都不怎麼高調的。九六年的姑娘聊著電話。這邊大姐叫起來,321試房。旁邊西裝女孩推了她一下,趕緊試房去。她立馬警醒掛了電話,丟到一旁。踩著高跟鞋跟前面一隊姑娘悻悻奔過去了。七八分鐘回來眼裡閃著淚光。
「在跟男友通電話呢,叫什麼試房。明明選不上的。」大鬧大吵了一陣也沒人理她。她竟坐一旁兀自哭了起來。又見沒人照顧,擦乾眼淚發簡訊,到底男人對這些是不敏感的。對有些男人而言,有個漂亮的女友就是一世的福分,誰還深入研究你每日繁忙的在做些什麼。有些神秘的吸引該是好的。
白素做完第三個男人回來了。空姐依舊在第二排木椅上垂著臂膀繡十字繡。第三朵牡丹。硃紅色的。白素抽了根綠箭嚼到嘴裡,好像是準備休息會,安靜了幾秒鐘,深邃的眼睛兜轉了一圈。空姐跟她說:「我請了後天的假回趟大連。」白素沒瞧她,轉過去到那邊找乾果。背對著回了句:「什麼時候回來。」空姐答:「去兩天,定了機票到重慶,在重慶呆一晚再回來這邊。」白素好像掙扎了一下,忍住脾氣朝向她。「你知道你這叫什麼嗎?你這叫千里送逼,一個月沒見你跑去人那過一夜,有意思嗎?」空姐依舊穩妥的坐著,好像一切都在她預料之中。
我猜到了故事的經過,想著她第一句是我捨不得他想念他或者壓根不在意之類的話。她半天沒開口,也不愣著,好像沒聽見。但她一定是清清楚楚的聽見了。她答,「也沒什麼。就當在那玩一天,好歹還是同自己中意的。」白素反駁:「你當你是斷了紅塵五行皆空來著。看她沒反應也知道她心裡難受。也就不再提。
四
而我從進入到這個故事開始,就註定不是一個旁觀者。我的工包放在左手邊,裡面被瓶瓶罐罐的消毒液和各種型號的保險套塞滿了。外面還是金色的塑料瓦片。一九八四年的上海爵士風。夜裡這樣來回折騰了幾次,開始只覺得好玩,流光溢彩像小時候看花市。被選中是試了四五次房。那男人開始就看上了我。淺棕色的短袖,有點毛巾布的質感。襯衣領。洗白的牛仔褲,臨近四十的年齡。額頭上掙扎著幾條淺淺的皺紋。那些姑娘們艷羨的看著我,依次從房裡走了出去。
他好像喝醉了酒。他躺在床上,僵硬著身體。他的眼睛朝向天花板,他問:「為什麼。」好像是問我,好像不是。我問:「什麼。」「為什麼。」他又說了一遍。我不知道是因為我傷感,還是因為他傷感著。或者,喝醉酒的男人總是傷感的。我說:「我沒有選擇。不想選擇。」他聽懂了。
他說他喝多了酒。他用很不順暢的普通話講給我聽。有時也忘記自己是講的粵語還是普通話。他說,他喝了威士忌紅酒白酒一通。和他的朋友們。他說,他們帶他來的。我不想打量他。但我吻了他。他和我接吻。像小時候魚缸里一直接吻的鸚鵡魚。可我真厭惡極了這樣的比喻。不是因為愛情。我以我的單純和童真,簡單的體驗著那些妓女未曾嘗試過的,與嫖客接吻的感覺。沒有愛情,不需要愛情。如果愛情是一瞬間,那該是愛情。如果愛情是唯一的,那這也算是唯一。因為和不同人接吻的感覺是唯一的。可吻著的那一瞬間,我們都會渴望唯一的愛戀吧。我像是他的愛人,我問:「為什麼選我。」他很簡單的回答:「我喜歡你。第一次見你走進來就喜歡。」
然後他再吻過來。我自己把裙子脫下來,迅速的,內衣丟去一旁。生疏的套上保險套,開始。白素說,和嫖客做愛一定要主動。最好是在上面,一旦他在上面採取了主動的攻勢,那你就真不是閉眼可以享受了的。我努力回想著這一句話。可是我不知道應該怎樣主動。我腦袋裡全是白素。身體里猛烈的快樂和對安全感的恐懼混雜在一起。它讓我在之後完全忘記了當時是痛苦還是享受。
做愛是一件享受的事,做愛是為了產生愛。因為這個世界上愛太少了,只有做愛的時候,我們才會無比貼近,感受到真切的愛與被愛。它太短暫了,短暫的結束之後就永遠宣告著終結。我們從無數個這樣的瞬間,無數個不同的人身上尋找著愛。我們感受著愛的希望與滿足。我不知道那晚究竟做了幾次。後來他想吻我,我躲開了他,用身體回應。我已不想再吻一具僵硬的身體。我無法承認那是兩具戀愛著的屍體。我只知道,那是兩具渴望解脫的屍體,一具享受著原始的動力,一具渴望從糾纏里終止解脫。
一個半鍾,他都沒有射,有幾次我脫離了他的身體。我去浴室洗了頭,用風筒吹乾。再坐到床邊。他加了半個鐘。後面故事開始變得折磨與無力,燈光依舊是明亮澄清的可愛,而每一寸的時光都痛如刀割。淡淡的懊悔從某個角落升騰起,把玻璃打破,把最後一抹溫存撬開凍結。他離開的時候轉頭看了我一眼。明明沒有嘲諷的,可我卻覺得深情了。男人的深情有時突然的可怕,也短暫的可怕。也許他還會來,也許還會來找我。
妓女的愛情是一種等待,妓女的愛情也是短暫的,可是不熱烈,只是簡單而遲緩。因為她們工作的性質就是等待,大部分都是在等待。這和平常人有點類似,每個人都在等待,有人在等待成事的機會,有人在等待意中人出現。等公交車,等工資發放到卡里,等顧客,等領導。因為等待本身,就是人生的價值。我能接受這種等待,可是卻憎惡極了這種等待。即使只是遠遠少於別人的等待,我也在深重的痛苦中掙扎。我只是一個夜晚,一個客人,就好像耗盡了人生的全部力量。
我難以想像自己會成為一名有工號的妓女,沒有辦法接受這樣一份正式的職業之後依舊相信著這世界上所有美好的情感。可是妓女之間或許會有真情的,她們相互競爭,相互理解,她們知道,只有彼此照顧好,才有安全感。戰鬥的安全感對她們來說遠遠超越了男人,也超越了她們的親人。當她們選定了這個職業,就離棄了自己的所有親情與眷戀。
五
宵夜上來,豐盛如昔。獅子頭紅亮亮的像第二泡沖開的熟普。 菜乾豬肺湯盛在隔壁桌上。炒河粉擺了滿滿一盤。沒幾個姑娘願意去動。她們賴在房間裡,也停止了喧鬧。沒有接到客的姑娘坐在一旁,時間被虛耗是一种放空的修行。深夜是她們心裡最熱鬧的時刻。現在十二點鐘的鐘聲敲響。再過一個小時,她們都會像趴在地上的塵土。乾澀的,安靜的。或者,一隻乾枯的蝴蝶。秋葉的色彩。大部分姑娘會守到四五點鐘。一點之後就很少會有人來了。
酒店裡的姑娘是不陪過夜的。她們不如夜總會的姑娘,她們一定要個名分,那也算是沐足店裡的技師,脫離了人老珠黃的老女人的管束,她們是大陸最美麗的沐足小姐。大姐朝著我笑,像戀人的溫存。好像看著我依舊是陌生的。蒙了層有點暗淡而鮮活的期待。「你挺厲害,第一次就加鍾。」
我不靦腆,人在經歷了一次意外之後會出奇的平靜。
當你割破自己的手腕,只能看到血慢慢的溢出來,濺落在皎白的大理石地面上。我假象著這種疼痛,卻一點也疼不起來。我沒有一絲一毫多餘的想像。我想留下,又想離開。我付出的一個半小時光陰,陰部有些乾澀,淺淺的疼痛。可它若與心連在一起,心一定是不信任它,鄙夷它,冷淡它。只得抬起眼看著她,微笑回應。她繼續問:「累麼。」我答:「挺累的。」其實並不是很累。她看我沒什麼性質,又有點孩子氣的高傲與天真。沒再思索或者說些多餘的東西。說:「你要累了就去睡吧。」
隔了會又添了句:「第一天不急這些。以後慢慢就會有經驗,不會這樣子疲憊。」我繼續點頭。虔誠的受教。她也一定是這樣熬過來。每個姑娘都這樣熬過來。吃盡了苦頭。征服了自己,不是被男人,而是被自己。掏空了心,又換上一顆實心。每一份職業皆如此,把一個人挖空,再填充。像針對一個充氣玩偶。少女時代的芭比娃娃。還是年輕的,還是漂亮的。即使老了只能當媽媽,當姐姐,也有股子戳不破的冷氣,一股蔑視人非的神采。
去桌邊取了板栗轉過腦袋想離開。沒看見夢瑤麗娜她們,空姐陪白素等著。認真的繡著圖,一如方才。老唐站在外面走廊上。好像一直在等著我。我走的時候沒看見他。他一定是出去整理別的事了。他每天的工作就是讓司機駕著他,到各處巡視,安排新員工入職,解決舊員工紛爭。他總是能說一些特別嚴肅但是聽起來特別坦誠特別具有洗腦精神的話。但凡真誠的話總是具有洗腦精神。對這些渴望與他達成妥協一致目的的姑娘們。他從不趕人走,他通過更徹底的方式讓那姑娘覺得自己非走不可。有的姑娘覺得待遇不好反覆跟他談。或許離了他真能待遇好些。
他說:「你打聽打聽,我老唐在整個廣東娛樂業都是出了名的。你在這裡做總不會委屈。不然你也可以去別處,看在我這不要你,別處誰敢收你,你以為你這姿色能混影視圈做明星麼。就算有這個機會你也沒這個背景這個頭腦。」這話可不中聽。可姑娘們聽了,都能安靜下來。沒有人會去追究這些話的真實性。真實性並不重要。這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什麼事情是確切的真,確切的假。虛虛幻幻的只要聽著的人能接受就行了。大家做這行也就是圖個安穩的日子。也有性致高昂做這行的。那可真不要命。
我為什麼做這行?我算不得性慾強的女人。我甚至不覺得自己是個女人。我生著顆躍居性別的心。我活的太痛苦,我痛苦的煎熬在這俗世上,我不能選擇死亡。我沒有責任感,我覺得我對全世界都不必履行職責,可是我不能死。我在珠江邊坐了整晚,半夜下了雨,我躲到橋底下。流浪漢在那裡睡。我不敢留,又不想走。好冷。廣州那晚特別冷。我想死,我不敢死。死還不簡單,淋著小雨濕濕的順著台階走到橋中間去。用七八分鐘就站在海珠橋上了。
廣州最老的橋,它在這珠江上呆了將近百年,什麼生生死死沒見過。它自己都是唯一一座鋼鐵橋,它被修整了多少次,它自己就不想死。我自個站在這橋上就更不想死了。大不了把自己的身體給那個永遠沒有性生活的流浪漢吧。給自己立個功德,早死早投胎。這也是開玩笑,天大的玩笑。你還指望他有天發達了娶你麼。要是想要實在的東西就去賺錢。要是想要身體上的折磨就去做妓女啊。妓女可是性感的職業。你不挺性感的麼。是啊,我是一個漂亮的姑娘。而且,我的性格里就是性感的,我感性。性感深到了骨子裡。
故事就走到了這裡。我就不知道怎麼坐在了老唐的后座上。我故意夜裡去找的老唐。我夜裡去找他,即使他不想跟我上床,也不會放著白白的便宜不撿。更何況,他喜歡我。我這種性格,稍微正常點的男人見了都會中意的。何況,是這樣一個閱盡世事的。我技術不好。我不是專業的妓女,技術怎麼會好。我技術不好,可是我夠童真啊。
童真是妓女中間最無價的。可我到底還是要成為妓女。我不能抹去自己的童真。我成了妓女之後怎麼還會有童真呢。我這樣被一個毫無答案的問題煎熬著,比生與死的掙扎更徹底,更痛苦。那不是痛苦。那是什麼。是無助嗎。我不知道。突然間,我什麼都不知道。
他一定是看見我了。他一定知道我做了客人回來,還加了鍾。可我知道,我不愛他。我對男人沒有愛情,只有試探。我只想要我想要的東西。這種東西是原始的憧憬和吸引力。我不要持久的。持久的東西都不夠熾烈。熾烈的東西一定是熊熊燃燒著的。能把人燒成灰,燒盡了。在這世上絕不存在了。最享受。最值得敬重。比如,滾燙的慾望。人性的慾望。原始的貪慾。
他沒有轉過頭來。我感覺他在感覺著我的存在。可他不知道有什麼好說。這對他來說有些尷尬。他上了我之後再把我送到一群男人的手裡這是尷尬的。殘酷而無奈的尷尬。我自己選的。他成全我的選擇。順便成全一下自己。成全接受又好像一下子充滿了人道主義精神。我們對別人人道主義的職責是對自己人生的懺悔。
我不再胡思亂想。我想抽空。上了閣樓,沒有開燈,褪了衣服就去睡了。睡的很熟。一夜無夢。六點晨曦微亮,自然的睜開眼。不是魚肚白,是粉粉的白荷花。下樓來。空無一人。我沿著昨夜走過的那條長廊往前走。樓梯轉彎,小徑。通到後廚。不用經過正門,可以到街上。可以到街上,可以看到外面生長的樹木。可以看到路上的行人和穿行的載人摩托。我不知道為什麼,內心該激動的,卻又平靜的出奇。毫無緣由的異常的冷靜。和剛剛結束的一晚又截然不同的。
這種平靜,好像是吸食了過量海洛因,我覺得生活異常美好,周遭異常美好。我覺得能活著能唿吸真是一種極大的幸福。我只這樣想著,唿吸就越來越貼近心臟。我昨夜沒有打開行李箱。我化妝沒有,卸妝也沒有。我換衣服沒有,取衣服也沒有。我只是檢查了一遍。四圍沒有人。六點到正午對他們所有人都是深夜。除了前台。不要走正門。不要走過前台。
我提了行李箱,沉默著,像剛剛下飛機的旅客。沿著那條小道,重複剛才走過去。走到馬路上。就是這樣子簡單的,走在馬路上。乘地鐵回來廣州。我在地鐵上發簡訊給老唐。他打回給我。問我的名字。他問:「你要說工號我才知道。」我說:「我沒工號。」
他不知道我的名字,我沒有工號。他知道有這個人,可是他不記得。他記得永遠有這樣一個人,卻永遠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不需要有名字。她存在過,單純是存在過。不需要留下絲毫印證。以後,也從沒有過這樣一個人存在。而我的的確確存在著,我還活著。不是為了自由,是為了縮短等待的時間。或者,換個地方接著等。
只是這個地方,能被承認。等待,能被承認。存在過,就會被認同。而她們,從沒可能被認同。
她們,從沒有存在過這個世界上。
【本文轉載自D哥新聞(dbro.ne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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