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7月10日。晨。南京客運碼頭。
南京號稱中國四大火爐,清晨就已經悶熱不堪。
潮濕的風自東南方吹來,吹過江南水鄉縱橫的水網稻田,吹過雨花台上三年前那場悲慘戰事的彈痕,吹開城門洞下鄉農擔子裡的枇杷味道,吹進古都仍然空洞殘破的街道,吹動政府樓宇上飄蕩的汪精衛版青天白日旗(加了個繡著「和平反共救國」的三角),吹斜了江面上來往船隻的煙柱,吹遠了客運碼頭前報童的叫賣聲:「看報看報,夫子廟裡花和尚陷阱!看報看報,英法北非大海戰!看報看報,國共蘇北內訌!」
一對年輕男女挽著手臂走進碼頭大堂,像是一對洋派夫妻。兩人有些夫妻相,都是大眼睛長睫毛鼻樑挺直,俊美中帶著英氣勃勃,男的白襯衫黑西褲,樣子斯文。女的留著個女式分頭,白襯衫黑色百褶裙,裙下踩著高跟鞋,看起來比男的還高。
男子柔聲對女子說:「時間還早,讓我看看有沒有新的報紙賣。」
「那些假消息有什麼好看的?」
「關於歐洲大戰的新聞還是靠得住的。」
「歐洲大戰,你這麼上心做什麼?」
「寰球角力,牽一髮而動全身,你覺得歐洲遠在萬里之外沒有聯繫,我倒覺得其中有中國的機會也有中國的危機……」
「好啦好啦,去吧去吧。」
「謝謝姐姐。」
「喂。」短髮女子劍眉微皺,嚴峻中帶點溫情。
「多謝夫人。」男子看看四下無人注意,俏皮地在她臉頰上吻了一下,快步向大廳一側的賣報人走去,女子滿臉緋紅,轉開了臉。
這兩人並不是真的夫妻,而是一對姐弟,女的叫何毓秀,二十五歲,男的叫何天寶,二十一歲。他們是軍統特工。
1938年年底汪精衛潛逃出國開始「和平運動」,他本來跟日本的近衛內閣有默契,但他剛剛逃到法屬印度支那,近衛內閣就來了個突然辭職,繼任的東條內閣拒不承認前任與汪精衛的口頭協定,汪精衛進退失據,困在當時是法國殖民地的河內。
為了接近汪精衛,軍統安排了一批年輕特工到法國突擊學習法語。何家姐弟年輕又有些語言天分學得最快,被選中。何天寶名字不變,何毓秀改名於秀,假扮旅法歸來的華僑夫妻流落河內。何天寶投靠到汪精衛的寓所當翻譯,說是翻譯,更像跑街。汪精衛夫婦在辛亥革命成功後曾短期留學法國,遇上經歷類似的小夫妻有親近感,跟何天寶漸漸熟悉起來。汪精衛困在印度支那一年多,遭到軍統多次暗殺。但是陰錯陽差,總是沒能得手。為求逼真,軍統刺客並不知道何天寶是自己人。何天寶在一次交火中受了傷,汪精衛以為板蕩見忠良,從此視為心腹。 1940年3月,汪精衛走投無路,接受了日本人新的、更加喪權辱國的條件,到南京當起了漢奸。何家姐弟也跟著到了南京。
當時日本人手頭的漢奸並不止汪精衛一家,滿洲國有皇帝溥儀,華北五省的漢奸們在七七事變後就成立了「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滿洲國汪精衛認了,華北他是要「收回」的。但是北平眾漢奸自認比汪某人資格老,根本不理南京的命令。雙方爭執不斷,日本人很樂意看到這種局面,表面上假裝勸解,背地裡添油加醋。汪精衛到底名氣大些,終於逼得日本人略作讓步,命令北平的「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換了塊招牌,改叫「華北政務委員會」。但是換湯不換藥,南京政府令不過淮河。
但大家都是漢奸,又是鄰居,總有些事務必須協調處理,現在北平既然在名義上降了一級,南京政府就理所當然地認為應該派個專員或者視察員過去。北平偏偏不准南京派人去管,駐華北的日軍支持他們,南京又不肯自降身份派個使團去——那就等於承認北平和他們平起平坐了。
最後無奈之下,南京決定先派人北平成立一個蘇浙皖商人行會,然後以這個商人行會的名義,可以先協調一些必須解決的實際問題,比如南北間貨幣兌換、事實關稅之類。
這個位子很微妙,任務棘手,但是如果做得好就可能成為日後在北平的方面大員。汪精衛政權的幾個頭目角力一番,遲遲決定不了人選。不知出自什麼心理,蘇浙皖稅務總局局長邵式軍推薦了何天寶。汪精衛立刻同意。
何天寶去找陳公博推辭,他是重慶派來南京臥底的,跑到北平去算什麼?陳公博也沒辦法,原來是汪夫人陳璧君的意思,報答何天寶越南護駕之功。汪精衛大概是民國忠奸左右各色名人中唯一怕老婆的,陳璧君就是南京小朝廷的太上皇,說一不二。
何天寶同何毓秀這對假夫妻之間,按家庭算,何毓秀是把他拉扯大的姐姐;按軍統內部算,何毓秀是他的上級。所以他回家去先正兒八經地向何毓秀彙報。潛入敵人內部的特工被敵人調來調去是常有的事。何毓秀只能通過秘密渠道通報重慶。上級回應,交代了軍統北平站的聯絡方法,但是鄭重提示,如果沒有重要情報不要跟北平站聯絡,最好就像真的汪偽人物一樣活動,然後儘快找機會再調回汪精衛身邊。
姐弟倆準備些禮物去謝了邵式軍,邵氏軍說他的親戚盛文頤想跟北方做生意,到時候請何天寶多多關照。盛文頤是日本人的鴉片買辦,壟斷了江浙一帶的鴉片生意。何天寶不情不願地答應了。
從邵家出來,何天寶心虛地自我批評,說既然反正要答應邵氏軍就不該擺臭臉,何毓秀倒是沒批評他,畢竟他們「扮演」的是青年華僑,不是上海灘老油條。 姐弟倆當晚收拾東西到深夜,第三天清早就啟程了。
客運碼頭。
人群分開,走出一群穿中山裝的人,各帶熱情洋溢的官場式假笑。都是汪偽幾個核心人物如周佛海李士群等人的秘書,而且不是當家主事的人,而是末位小龍套。
何家姐弟對視一眼,心中有數,這幾位大臣是在提醒何天寶他的位置。 何天寶親熱而有禮貌地跟幾位小秘書寒暄,相約互相提攜共同進步,幾位小秘書一路把他們送上船,站在棧橋上不走,直到目送火輪船在汽笛聲中離開,還在不斷揮手。
何天寶在甲板上向他們揮了幾分鐘手作為回禮,直到這群人連同碼頭變成了江水邊緣的一個黑點,才回到船艙坐下。輪船開了半天,到了上海。姐弟倆在這裡上岸,換津浦線的火車去北平。
這班火車沒有臥鋪,所謂頭等車廂只是隔成了隔間而已。何天寶包了個隔間,但上車一看,車廂里竟然已經坐了個留仁丹胡、坐姿筆挺、滿面笑容的中年男子,一看就是日本人,只有日本人才能笑得如此趾高氣揚。
列車長一道煙地出現,打躬作揖地說了半天好話,這是臨時加進來的客人,偏偏整節車廂只有他們這個包間只有兩人。
日本人也出來鞠躬,說:「給你們添麻煩了。」
何天寶無奈地接受事實,讓列車長走了,進去坐下。
日本人拿出煙和啤酒,送給何天寶,自我介紹說姓井上,名太郎。何天寶介紹了何毓秀和自己。
井上太郎中文好而且健談,不斷跟何天寶攀談。兩人年紀相仿,不過這日本人更有閱歷,更圓滑世故,不談時事和戰爭,發現何天寶對火車、汽車、機械之類的有興趣,就跟他聊這些,車還沒出湖北,兩人已經熱火朝天,仿佛平生知己。 趁日本人去廁所的功夫,何毓秀提醒何天寶:「小心。」
何天寶說:「放心,他迷惑不了我——我再年幼無知,也不會被男人迷倒。」 何毓秀說:「日本女人也迷不住你,這點信心我是有的——你好歹也是在法國見識過的。我想說的是,我們有使命在身,你不要因小失大。」
何天寶轉轉眼珠,說:「放心,我不會耽誤正事的。」
何毓秀正色說:「何天寶中尉,我現在命令你,不准暗殺這個日本人。」 何天寶撇撇嘴,說:「是,長官。」
兩人閒聊了些全部是假造的家長里短,井上回來了。
火車走走停停,第二天中午過徐州,井上打發車上的聽差下去買了許多當地小吃和酒來,跟何天寶邊喝邊聊,晚上車到山東德州的時候,他已經醉醺醺的了,看到德州站的標誌,說:「你知道嗎?我二十二歲之前,對於侵華都很悲觀,因為中國這麼大,日本那麼小,怎麼看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這麼說,你二十二歲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情?」何天寶心裡不情願,表面還得作出好奇的樣子。
「我二十二歲的時候,在上海服兵役,趁假期出來旅行,第一次經過這德州。」 正說著,車廂外湧來一群小販,提著籃子舉著油燈,叫賣著名的德州扒雞。 何天寶說:「德州扒雞很有名的,我來請客吧。」
「我反對。」井上醉醺醺地從車窗里探出小半個身子,叫道:「你們賣的是什麼?」
「德州扒雞,山東馳名啊。」
井上說:「遞上一隻給我,事先說好,不是雞我可不給錢。」
「這人……喝多了吧?」「不是雞能是什麼?」眾小販提著籃子笑話井上,沒有一個人遞上雞來,而且一個個有意無意地後退著。
看小販們走了,井上得意地笑著回到車廂,叫來聽差給了他幾張日本軍票,讓他出月台去買兩隻扒雞回來。
「這麼說……這些人賣的真不是雞?」
「不是。我二十二歲那年,放假遊覽中國,經過德州,買了只雞,等小販走了火車開了,我們撕開雞一嘗,你猜怎麼著?」井上說,「是燒烏鴉。」他大笑著靠在椅子上,「燒烏鴉……哈哈……那次之後我就知道了,日本一定能征服中國。中國不缺少聰明人,可惜你們的聰明,都用在燒烏鴉上了。」
何天寶站起來:「這故事很精彩,我得買一隻見識見識,是怎麼用烏鴉來冒充雞的。」井上說:「確實精彩——我陪你去。」
兩人離開包廂不到五分鐘,火車就開動了。而何天寶過了十幾分鐘才回來,把一個油紙包放在桌上。
何毓秀靠在何天寶肩上,假裝倦了的樣子,用只有何天寶能聽到的聲音耳語:「你殺了他吧,我批准了。」
何天寶摸摸頭,說:「抱歉,我又先斬後奏了——已經扭斷脖子塞進火車下面了。估計明天早晨有人會發現兩截屍首。」
何毓秀有些生氣,說:「就你火氣大……我不是說了不准殺那個日本人麼?」 何天寶把一本證件放在桌上,說:「他不是日本人,是大連的歸化民,本來姓於的。」
何毓秀嘆口氣,拿過何天寶的火柴,把證件點著,燒了一半丟出車窗。 何天寶撕開油紙包,苦笑起來。油紙包里,赫然是一隻燒烏鴉。
火車開了三天三夜,停在北平正陽門車站。
何氏姐弟走出車站,迎面立著五百年的明城牆,城垛被朝陽染得血紅。兩人對視一眼,何天寶神情嚴峻,何毓秀眼中有淚光閃動,姐弟倆心意相通,都想到了死在此地的軍統同袍。
抗戰全面爆發之後,軍統在淪陷區很活躍,特別在平津地區暗殺了很多漢奸和日本軍官。去年秋天軍統四大金剛之一的王天木叛變,日本人中秋大搜捕,把軍統在平津的組織破壞泰半,許多同志殉國。
站了幾分鐘,何毓秀輕聲說:「走吧。」
兩人出了車站,沒看到接站的人。汪精衛還沒到上海的時候,周佛海就在北平找了個叫金啟慶的旗人作非正式的聯絡員,在六國飯店有個套房,另有一小筆活動經費。按照之前南京的安排,他應該來迎接「何氏夫婦」。
車站前有許多黃包車夫等活,看到出來兩個看起來挺闊的洋派人物,紛紛熱情地招唿。
何毓秀皺眉,說:「這姓金的是要給咱們一個下馬威呢。」
何天寶說:「汪偽的人物,狗咬狗最平常不過,他要是老老實實,反而可疑了。」
何毓秀說:「姓金的不來咱們也不去找他,乾脆自己找地方掛牌子開辦事處。」 何天寶說:「先找間旅館住下,汪家的工作你也這麼熱心?」他提高嗓門,對站在最前面的車夫說:「我們要兩輛車,去……」他說到這裡,忽然頓住,看著遠處的街上,何毓秀循著他的目光望去。有輛洋車輕快地經過,后座上坐著個燙髮朱唇的女人,銜著四寸長的象牙煙嘴,穿件白底紅花的旗袍,那洋車車子嶄新,車夫是個壯年漢子,跑得飛快,姐弟倆只看了那女人兩秒鐘側臉,車子已經換做背朝著他們的角度,只看得到女子腦後的明黃色洋傘。
「先生這是來訪親戚還是住店?」車夫熱情地跟何天寶攀談。
何天寶的目光仍然追逐著那輛洋車,洋車在大柵欄路口拐彎停下,女子下車,頭部被洋傘遮住。忽然,她轉頭向這邊望了一眼,露出一張看上去三十來歲,妝化得很濃,仍然美貌的瓜子臉,她只望了一眼,就轉身走入大柵欄的人潮,消失不見了。
何天寶看何毓秀,強自鎮定,讓自己的聲音不要顫抖,說:「是她。」 何毓秀搖頭,說:「你認錯人了,她今年四十多了吧,怎麼會這樣年輕?」 何天寶說:「我知道是她。她今年三十九歲,妝化得濃一點的話,又坐在車上,看著年輕也不奇怪。」
何毓秀說:「那不是她。」
姓金的漢奸不出現,兩人就當他不存在,到北平飯店開了個套間,何毓秀在裡間換衣服安置行李,何天寶在門口說:「秀兒,我出去走走,買份報紙。」 何毓秀開門,面色嚴肅地低聲問:「你想去找那個女人?」
何天寶苦笑:「北平這麼大,難道我在街上亂轉一下就能碰到了?」
何毓秀端詳著他,先不說話,盯著他看了幾分鐘才說:「去吧。」
何天寶出了飯店,先在路邊買了包香煙,跟賣煙的小販問了大柵欄的方位,他母親是北平人,所以雖然在南方長大說話卻會說北平口音,那小販見一個滿口京片子的人跟自己問大柵欄這種地方,滿臉莫名其妙。何天寶向南走了一條街,又站住了,知道人海茫茫這樣亂闖,只是白費力氣,就在路邊買了幾個粽子,慢慢走回旅館。
房門沒鎖,何毓秀已經梳洗過,煥然一新的樣子,坐在窗前翻一本書,聽到他進來,回頭說:「你的病治好了?」
何天寶說:「你對我有點信心好不好?我只是出去走走而已,喏,北平粽子。」 不等他這句,何毓秀已經拿了個粽子在剝,燙得皺眉,聞到香氣又眉開眼笑,剝開了嘗了一口,說:「又香又甜……你說去買報紙,報紙呢?」
何天寶露出馬腳,但臨危不亂,晃晃手裡的紙包,說:「包粽子了。」 何毓秀繃不住笑了。
何天寶順杆兒爬,靠到何毓秀身邊坐下,殷勤地說:「我幫你剝粽子,又香又甜。」
卻被推開了,何毓秀說:「等下再吃粽子——我還有句話問你。你站直了說話。」
何天寶起身站好,問:「什麼?」
何毓秀問:「如果你真的遇到了你想的那個女人,你會怎麼做?」
何天寶愣住。
「記住!如果真的是她……」何毓秀從桌下抽出一把美製M11911手槍拍在桌上,「——今年中秋節,我們一起去給爸爸上墳。」
民國二十年九月二十六日,農曆八月十五中秋節。
往年賓客盈門的何家,因為捲入共諜案,突然門庭冷落,他們的父親把自己鎖在書房裡,喝了半天悶酒,然後「砰」的一聲槍響。
第二天,「何家夫婦」直接開始拜訪北平政治人物,第一個是最當紅、最有權勢的大漢奸齊燮元。
今年汪精衛在南京掛起「中華民國」的字號後,北平的漢奸們就撤掉了「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委員會」的招牌,名義上歸併南京,但實際上只是換了塊招牌,改叫「華北政務委員會」,招牌下一切照舊,繼續自認華北唯一兒皇帝。齊燮元負責軍事,又跟新任的日本北平特務機關長攀上了交情,新任治安總署督辦,軍警一把抓,權力最大。何天寶來之前周佛海對他交代,華北偽政府中,第一個要聯絡的就是這位齊督辦。
齊燮元家安在天津租界,自己一個人住在地安門外的一處院子。何天寶本來沒指望齊督軍會見他,周佛海讓他先來見齊燮元,一是傳遞南京方面對齊總辦的重視,二是讓何天寶自高身價,表示他雖然沒有正式頭銜,卻是南京政府派來的准欽差,有資格跟齊燮元平起平坐。按照慣例,對付何天寶這樣無資歷無名望無頭銜的三無人員,齊燮元只要打發個秘書或者子侄接待傳話就可以了。
何天寶沒想到,他把自己和陳公博的片子遞進去,裡面出來了一個秘書,說的卻是「督辦有請。」
這院子門臉不大,裡面也不深,只有兩重,齊燮元的書房就在門房後面。 齊燮元沒穿戎裝穿大褂,太師椅上一坐,面前桌上擺著文房四寶和一張寫了一半、墨跡未乾的紙,看樣子剛剛正在寫大字,頗有點儒將的派頭。何天寶知道這位漢奸並不是裝模作樣,他是晚清正兒八經考八股考出來的末代秀才,後來投筆從戎去了保定陸軍學堂,肚子裡很有點墨水。
看齊燮元沒有站起來的意思,何天寶抱拳,微微一鞠躬,說:「何天寶見過督軍大人。」齊燮元是直系軍閥出身,民國亂世中最高曾爬到江蘇都督的位子。所以要稱「督軍」。
齊燮元一攤手,說:「何先生請坐。」
兩個人閒扯了一些北平的天氣南京的物產之類的話。齊燮元是天津人,天津衛「衛嘴子」之名跟「京油子」並駕齊驅。齊將軍談笑風生,熱情洋溢,還很風趣,令人如沐春風。
漸漸說到兩個政府合併的話題。齊燮元說:「我們都是中國人,汪先生我也是很佩服的,但是不管北平還是南京,說話算數的都是日本人。日本人想要對我們分而治之,北平特務機關不讓我們聽命於南京啊。」
何天寶點頭,說:「是,北平有北平的難處。」
齊燮元看著何天寶,眼光閃爍,問:「何先生的意思是,你認同我的說法?還是汪先生認同我的說法?」
「其實汪先生現在做的事情,就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他自己心裡也是清楚的。他派我來北平,只是盡人事。」何天寶根本就不想說服這些北平漢奸投向南京。從抗戰的角度看,漢奸內部山頭越多越好;從他個人的任務出發,趕緊被調回南京也比較容易發揮作用。
「老弟倒是個爽快人,」齊燮元說,「這次來北平,你還想見什麼人,帶什麼話,如果需要幫忙,不要客氣。」
「那我先謝過了,如果有需要,再來麻煩督軍。」
齊燮元的目光又警惕起來:「這麼說,老弟是打算在北平常住了?」
「我大概會在北平住上一年半載,聯絡南北工商界。」何天寶知道對方想要送客,自己卻是想走走不了。
「江南好啊,如果不是當年輸給了張宗昌,我可能在南方終老了。」齊燮元一副悠然神往的樣子。
何天寶說:「南京有南京的好,北平有北平的好。」
聊了十幾分鐘,齊燮元端茶送客,親自送到二門,臨別時拉著何天寶走開幾步,低聲說:「別怪老哥多嘴,何老弟是新式人物,可能不知道,北平風俗比不得南京上海文明,出門拜客是男人的事情,女客只能進後宅串門子。所以你既然要在北平長住,就不要帶貴寶眷了——交淺言神,莫怪莫怪。」何天寶衷心道謝,告辭出門,跟何毓秀商量去哪兒吃午飯。何毓秀先問齊燮元跟他嘀咕了什麼,聽過之後柳眉豎起,恨恨地說:「這老封建、大漢奸!」何天寶說:「他說的是對的,北方風俗本就比南方保守,他提醒咱們,這是厚道人。」
「你很羨慕吧?放心,過幾天我親自到唐山保定周圍轉轉,給你買個三從四德的文盲小老婆,還是裹腳的。」
何天寶一本正經地說:「我要從來沒有放過的哦。」
何毓秀笑,伸手去掐他胳膊,忽然發現街上的人都在看他們兩個,趕緊停手,問:「你想去哪兒吃飯?」
「我聽說大柵欄附近有很多有名的北平式飯莊,各省風味都有,我們去那裡轉轉吧。」
大概是周圍人多,何毓秀沒說什麼就同意了,只是用眼角夾了他一下。 大柵欄仍然熱鬧,兩邊商鋪櫥窗里的貨色明顯有些稀少,光明正大做買賣的鴉片館如雨後春筍。何天寶站在人潮中尋找昨天那名女子的蹤跡,卻連穿旗袍的都看不到幾個。北平的秋天比南京涼爽很多,許多人已經穿上了夾襖。
忽然有淡淡的香氣。
何天寶為人不算風流,但也不是正人君子,在法國時學習時也風流過,略懂香水,分辨這味道似乎不是上海仿製的大路貨,而是外洋出產的高級品。 何天寶轉頭,一個穿白底紅花旗袍的女人低頭走來,跟他擦肩而過,烏雲般的頭髮燙得很漂亮,藏在頭髮陰影里的面孔線條柔和,嘴唇異樣的紅,正是之前曾在洋車上驚鴻一瞥的女人。
在擦肩而過的瞬間,她低聲說:「你們快離開大柵欄,這裡是陷阱。」 話音未落,一個穿黑綢褲褂,胸前掛著金色表鏈的男子從人群中走出來,手裡提著一把手槍。
「砰!」「砰!」「砰!」
何天寶不知道是誰先開的槍,甚至不知道都有誰在開槍。只覺得街頭巷尾,兩邊的買賣鋪號,招牌掩映的窗戶……到處都傳來槍聲。
何氏姐弟沒有隨身帶槍,隨著周圍的平民奔走,躲進一家茶館,這時剛入夏,茶館門口搭了高高的涼棚,地下撒了水,擺了幾十張桌子,看樣子是在說書。聽到外面的槍聲,書座兒們紛紛起來往外走看熱鬧,而外面街上的行人又在往裡擠躲避子彈。混亂中何家姐弟拉著的手被扯散,何天寶一轉頭已經不見了姐姐。 何天寶在茶館裡站了片刻,聽著外面街上漸漸恢復平靜,里外還是找不到何毓秀的影子,忽然有幾個偽警察沿街小跑著過來,一路高喊:「何天寶先生!何天寶先生在這裡嗎?」
何天寶把心一橫,舉手說:「我就是!」
幾個警察歡天喜地,說:「您沒事兒就好,我們局長下令務必要找到您。」人群外擠進來一個油頭綢褂的青年男子,滿頭大汗,惶恐不安。他給何天寶鞠了個躬,說:「何先生您好,我叫鄭仲輝,您叫我輝子就可以了,我是金五爺的司機。五爺囑咐我一大早就到正陽門車站等您,我一大早就到了,可趕巧我喝茶喝多了上廁所的功夫兒,就跟您錯過了……」
何天寶知道金五爺就是金啟慶,他揮揮手打斷了輝子的話,問:「你遇到我太太了嗎?」
「您跟太太走散了?」
「是啊,我們第一次到北平,說到大柵欄逛逛,結果就遇到槍擊,被人群衝散了。」
輝子一躍轉身,瞬間變臉,對那些警察喊:「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去找何太太?」
警察們干答應著,卻不動。
輝子有些尷尬,伸手摸摸懷裡,小聲問何天寶:「何主任,北平的巡警規矩大,這種事情可能要使點兒茶水錢……」
何天寶問:「多少?」
「兩個大洋就夠了。」
何天寶取出兩個大洋交到輝子手裡,輝子伸手拍拍年紀較大的巡警,大洋就落進了他警服的口袋,說:「哈二爺,拜託了。」
哈二爺眉開眼笑,說:「何先生放心,輝子的事情就是我們的事情,我們有交情,在北平地面上,別說丟了個人,就是丟了根頭髮,我也能給您找回來!」說完一揮手,眾巡警沿著大柵欄耀武揚威而去,沿途高唿:「何太太!何太太!」 輝子對何天寶說:「何先生,今個兒兵荒馬亂的,咱別站街上等,容易招事兒。咱們去聯絡站等吧,那兒有電話,知道消息也快些。」
何天寶擔心姐姐,但不想表現得太有膽氣,就點頭說好。
北平聯絡站設在六國飯店,一個大套間。
這位站長金啟慶,自稱行五,有字有號,何天寶心急如焚,聽而不聞。四五十歲年紀,其貌不揚,頭髮剛染過,太黑太油,聲音洪亮,一口北平話又響又脆。 「何賢弟放心——我看我比你大著幾歲,叫賢弟可以吧——我家世代在北平,北平地面上三教九流,我都有關係,弟妹絕對安全。」
「我先謝謝金五哥了。」
「金五那是外面的人叫的,我們那一支兒的大排行,現在鐵桿莊稼沒了,一大家子人也都分家另過了,叫那個沒意思。你要是看得起我,就叫金大哥吧。」 何天寶心急如焚,無心講話,點頭答應著,只是喝茶抽煙。他不說話沒關係,金啟慶一個人聊,照樣能聊得熱鬧。
都說北平人能聊,何天寶今天算是開了眼了,金啟慶滔滔不絕雲山霧罩,好比茶館裡的說書先生,一口氣說了半個鐘頭,說的是金家家譜,原來金啟慶是滿清皇族,乾隆老佛爺的嫡派玄孫,金就是愛新覺羅的意思,算起來比溥儀還要大一輩,但是他金阿哥忠貞愛國,不肯去關外作日本附庸,所以就跟著汪先生革命了。
金先生終於繞回正題:「這次作這個站長,都是汪先生陳先生求我我才做的。正好你老弟來了,老哥交接完畢,就可以落個清閒。」
何天寶正想接話,金啟慶見他面前茶碗空了,喊:「到廚房大茶壺取點茶滷子兌壺新的來。」。裡間的門應聲而開,先跑出一個髒兮兮看不出是男是女的小孩兒,後面跟著一個老媽子,將那孩子捉了回去,順手帶走茶壺。原來金啟慶一家就住在裡間。
何天寶假裝沒看見,打了些哈哈,說他到北平來跟金啟慶做的不是一行事情,金啟慶這個擔子恐怕還要多扛幾天,「就算要辭職,也麻煩老哥去跟陳先生辭,兄弟是萬萬沒有那個資格的。」
金啟慶半信半疑,心情轉好一些,老媽子端了壺茶出來。金啟慶說從喝茶就能看出這家人是不是老北平,老北平沒有現泡茶的,都是早期泡一壺滿是茶葉的茶鹵,這一整天喝茶都用這個兌,溫度濃度都剛剛合適。何天寶禮貌地奉承:「早就聽說北平人會生活,真講究。」
「民國都改良了,要說講究,那是前清的時候。」金啟慶又說起北平人過夏天的講究,怎樣在四合院裡搭涼棚如何在井水裡冰西瓜炸醬麵要準備多少樣菜碼。 何天寶忽然不安,隱隱覺得這房子裡有什麼東西不大對勁,又說不上來。 這時電話響了,金啟慶說了兩句,滿面笑容地對何天寶說:「人找到了,弟妹從大柵欄後面跑到胡同里,不知怎麼走到宣武門外去了。」
何天寶接過電話,何毓秀從胡同里走出軍警的封鎖線,在宣武門外一家飯莊子借了電話報平安。金啟慶讓輝子開車去接她,然後直接送到宅子去。金啟慶又對何天寶說:「聽說賢伉儷要來,我自作主張,幫你們在東城賃了個院子,粉刷一新,棚也重新煳過,還租了家具——你如果不滿意可以打電話讓他來換,家具行老闆是我朋友……」
何天寶謝了金啟慶,就要告辭,也去安置。
金啟慶堅決挽留:「這種事情讓弟妹做就可以了,你初來乍到,我是一定要給你洗塵的。酒我都準備好了,不是新貨,是我一個同族兄弟自家釀的綠茵陳。」 何天寶知道北平風氣男尊女卑,對待妻子要如衣服,但這種時候也顧不得了,說:「讓金啟慶見笑,內人年輕,小弟還是親自去看看她再來叨饒這頓酒吧。」 「新婚燕爾,明白明白。」金啟慶居然也有痛快的一面,說:「輝子,你和何先生一起去,送了何太太到宅子之後,一定要把何先生給我拉回來。」 聯絡站這部老爺車極難發動,輝子弄了半天車子除了發動機不響哪裡都響。 何天寶幫忙鼓搗,他雖然不懂修車,但是會察言觀色,懷疑這個輝子是受了指示拖延時間,故意不發動車子。
何天寶嚷嚷不耐煩,說要坐洋車去,輝子不肯,說那成何體統,而且他回來也不好交代。
「什麼叫體統?我媳婦兒一個女人家,兵荒馬亂的,人生地不熟的……」何天寶語無倫次,他開始時是演戲,說到後來,聲音不由自主地發抖,竟是真情流露。
剛巧就在這時,車子好容易發動起來,又不斷遇到日偽軍警的哨卡,偽警察還好,日軍對於他們從北平警察局拿到的各種通行證根本不認帳,還是要仔細檢查。從六國飯店到宣武門外不過三五里路程,他們四十分鐘之後才到。
何天寶一路上心急如焚,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小聲罵娘:「狗日的小日本,小鬼子,東洋倭寇……」
輝子安慰他:「快了快了,這都是大柵欄那場槍戰鬧的。」
何天寶忽然問:「大柵欄到底誰打誰問出來了嗎?」
「是日本人設伏抓抗團的學生……」輝子隨口答應,話說了一半忽然察覺自己失言,作為一個司機,他知道得太多了。
何天寶冷笑:「你們這跟自己人裝神弄鬼的,是誰的意思?周佛海還是李士群?」
汪精衛的情報系統創建於租界極司菲爾路76號,人稱「七十六號」,外面傳得神乎其神,其實裡面一片混亂,前後有丁默邨周佛海李士群三個頭子,這三位都不放心別人所以都不肯放手,各有一班親隨手下,互不信任。何天寶姐弟是在越南被汪精衛夫婦直接看中的,七十六號的三巨頭估計統統在猜疑他們。何天寶打聽過,這北平聯絡站當初是周佛海安排的,後來周佛海事多,由李士群接管。不管輝子是向周李哪一個彙報,都不會信任他這個「越南仔」。
輝子保持著那種北平人的敦厚微笑,說:「您是搞政治的,我們是搞情報的。這些事情不告訴您與您有好處。」
何天寶冷笑:「最好是這樣,如果我媳婦兒少了一根頭髮,你就小心了。我對付不了姓金的,但未必對付不了你這麼個小嘍囉。」
聽了這話,輝子有些含煳,把車子靠邊停下,陪笑著說:「這不關金大爺的事,我跟南京的聯繫他不知道。我相信先生太太都是清白好人,一會兒兩位就能團聚,保證太太無驚無險。」
「有驚無險?什麼意思?」
「我們斗膽,要考驗何太太一次。」
何天寶憤怒地問:「既然你們已經嚇唬過我們一次,為何又要單獨嚇唬我太太?」
輝子說:「我們也是小心謹慎——這次槍林彈雨的,何太太人生地不熟的,竟然能從大柵欄穿過軍警的封鎖線,走到宣武門外去。雖然可能是趕巧了,但是我們確實不放心。」
「那你們要怎樣才放心呢?」
輝子從口袋裡摸出一樣東西,遞給何天寶。何天寶接過來看,是顆演戲用的空包彈,他裝作不懂,問道:「這是什麼意思?拿顆子彈嚇唬我嗎?我既然敢頂著千夫所指跟汪先生幹革命,就不怕殺頭掉腦袋!」
「何先生你誤會了。」輝子又摸出一顆子彈遞過來,解釋:「這樣的才是真的子彈。我們一會兒用的子彈都是去掉了彈頭的。」
何天寶面色陰晴不定。
前面忽然響起槍聲。
何天寶跳下車子,站在路邊看,心臟仿佛要跳出胸膛。
他們的車子停在騾馬市大街邊上,前面一百米就是騾馬市大街和宣武門外大街的交叉口,一個短髮女子跑過路口,看身形正是何毓秀,右手拿著把短槍,邊跑邊向後開槍。何天寶覺得姐姐的步伐有些古怪,仔細辨認,她右腳的鞋襪似乎染成了紅色,應該是受了傷。
何天寶望著姐姐,腦子嗡的一下變成了蜂窩,無數念頭亂紛紛唿嘯來去:是誰在跟姐姐交火?軍統的人、北平的人還是南京的人?姐姐暴露了,但是暴露到何種程度?我能不能撇清關係繼續潛伏下去?
耳邊傳來咔噠一聲輕響,是手槍保險打開的聲音,何天寶轉頭看,輝子也下了車,雙手握著手槍,兩肘架在車頂上,看著何天寶。
何天寶這才意識到自己失去了可能唯一的機會,他本該立刻制服輝子,奪車救姐姐的,只是這個他冷眼看輝子:「你這是什麼意思?」
輝子的臉上仍然掛著北平人的溫和笑容,掏出一副手銬,放在車頂往前一推,手銬滑到了何天寶這一側,說:「何先生,我還是那句話,真金不怕火煉,如果您是清白的,就自己去跟上面的人分辨吧。」
何天寶拍車頂,厲聲說:「你好大的膽子!」
「聽說何太太是留洋回來的女學生,怎麼會隨身帶著手槍?我今天就算是沖您開槍,上海的人也不會怪我的。」
「誰說那是我太太了?你自己不是說了,日本特工在抓抗團的人。」
輝子憨厚地點頭:「既然這樣您就更不必擔心了,別讓我難做。快戴上手銬上車,不然等一會兒日本人來了,我就只能先斬後奏了。」
何天寶就是想拖到日本人來,沒想到輝子竟然要當場槍殺他。這個叫輝子的特工比他這個雙重間諜要強多了,一派和氣卻能令人毛骨悚然。
兩人正在僵持,忽然旁邊傳來一聲女人的尖叫:「天寶!」
兩人轉眼去看,一個穿白色旗袍的美貌女人站在路邊,化著濃妝,鮮紅的嘴唇又驚又怕地顫抖,直勾勾地看著他們,正是早上何家姐弟在大柵欄見過的那人。 那女人飛跑過街,撲到何天寶懷裡,用後背擋在他胸前,轉頭沖輝子喝道:「光天化日的你拿槍對著他……你們……你們北平還有王法嗎?」
何天寶先是一愣,本能地用手攬住那女人的背,軟玉溫香抱個滿懷,那女人低聲說:「不想死就假裝我是你媳婦兒。」
女人因奔跑而喘息,裹著乳房的絲綢摩擦在何天寶的胸膛上,心心相印,他瞬間知道了這女人的身份,感到自己的心臟不可抑制地狂跳。
女人轉身攔在何天寶身前,展開雙臂,怒視輝子,像只保護幼崽的母獸。何天寶痴痴地看著眼前烏雲般的頭髮。
何毓秀也看到了何天寶和那個女人,愣了一下,向他們舉起槍。輝子舉槍要打何毓秀,何天寶挺身向前,用左邊的臂膀遮住那女人,右手打低輝子的槍,何毓秀恨恨地看了何天寶一眼,轉身逃進了一條胡同。
幾個騎自行車持槍的便衣追過來,朝著胡同口裡亂開幾槍,跟著追了進去。 輝子看何天寶,何天寶恢復了急智,低聲說:「你想暴露身份嗎?」
騾馬市不算繁華地段,但光天化日的,周圍迅速聚攏起一些看熱鬧的人。輝子迷惑地把手槍藏進袖口,問:「你是……何太太?」
何天寶終於回過神來,哼了一聲:「廢話!」
輝子問:「那剛才那個開槍的女匪徒是……」
何天寶看著他,不回答。
輝子尷尬地合上手槍的保險,避開周圍人的目光,插回腰間,走過來鞠了個九十度的躬,說:「何先生,何太太,今天一場誤會,實在對不住了。兩位請上車,上車再說。」
那女人說:「我不坐他的車!」
何天寶板著臉對輝子說:「鄭先生很抱歉,內人今天受了連番驚嚇,我們就先告辭了,其他事情改天再細說。」
輝子倒也光棍,點頭說好,殷勤地說:「兩位稍等,我去叫洋車。」
何天寶說:「不用麻煩了,誰知道你在車上又搞什麼名堂!我們自己走路去——你喜歡盯梢就跟著!不,我勸你還是搶先到飯店去檢查我們的行李!小心,我那箱子裡藏著重慶的特務!」
輝子給了自己一記耳光,說:「是我魯莽了,我明兒上門去負荊請罪!我們給您備了房子,在金魚胡同24號,行李這會兒應該已經送過去了,這是鑰匙和地址。」
何天寶不說話,板著臉接過了鑰匙和紙條。
輝子灰熘熘地開車走了。那女人挽著何天寶走進旁邊的一條小胡同,進胡同女人就放開了手,一個人走在前面。中國女人穿著高跟鞋旗袍走路就是好看,腰肢擺動,繡著紅色花朵的乳白色綢布在渾圓的臀部周圍緊繃。
看看四下無人,那女人站定回身,上下打量何天寶,濃重眼影包圍的雙眼中百感交集,粉臉上作出一個勉強的笑:「小寶你好。」
何天寶面無表情:「阿媽你好。」
【本文轉載自D哥新聞(dbro.ne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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