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瑟回到家中,快到午間的時候,古香君幫他換了身衣服,請人帶路,就直奔賞心樓去了,出門前花如雪非得要去,李瑟說了好久,是正經事,她不能去的,她才罷了。
賞心樓是秦淮河邊的一座酒樓,在樓上可以看到秦淮河的風景,乃是京師有名的酒樓,李瑟被店伙引到樓上的雅座包間,座中三人一起站起,一人哈哈笑道:「李公子來的正是時候,來,快請入座。」
李瑟見說話的人中等身材,身軀微胖,笑容可掬,正是楊榮。他旁邊兩人,一人風采瀟洒,風骨高標,正是曾見過的大才子解縉,另外一個儒雅文靜的高瘦老者也大是面熟,不過不記得哪裡見過,李瑟看了一怔。
李瑟拱手道:「三位大人屈尊召見小子,小子一介草民,怎敢入座呢?豈不是折殺小子。」
解縉撫著三寸短須道:「處野草之日,不可將此身看小;居廊廟之日,不可將此身看大。我們都是朋友,不必在乎俗禮,況且龍潛於淵,待其時也,我們幾個老傢伙可不敢小窺你的,快請座吧!」說完爽朗一笑。
李瑟見解縉和藹可親,只覺如浴春風,道:「如此,小子放肆了。」便入座中坐下。
楊榮道:「聽說你曾見過解兄,不過這位大人你可曾見過。」說完手指了指那個微笑的老者。
李瑟一愣,苦笑道:「略有印象,似乎哪裡見過,不過小子愚笨,想不起來了。」
那老者一笑,然後神色一黯,道:「噫!瑟也狂生耳,妄想得道,到頭灰飛湮滅如塵土,心灰意懶欲如狂,哀,春草暮兮秋風驚,秋風罷兮春草生。綺羅畢兮池館盡,琴瑟滅兮丘壟平。自古今生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
李瑟聽了,驚道:「我記得了,我們是在那品玉樓遇到的,還曾喝過酒。」
老者道:「正是。」
解縉道:「這位是楊士奇大人,他在杭州見過你一次後,多次和我言及你,推崇你為當世英才,上次聚會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李瑟不料這老者乃是當今號稱第一宰相的楊士奇,不由吃驚不已,要知楊士奇常侍皇帝身邊,參與軍機大事,深受信任,料不到竟然是這樣一個謙虛的老者,難怪他英名傳遍天下!
他私居不言公事,雖是至親至厚不得聞。在帝前,舉止恭慎,善於應對,對人寬宏大量,別人有小的過失,他都為別人掩蓋、彌補,最是德高望重的大臣。
李瑟忙站起道:「小子何德,居然當世賢人都被小子見著了,真是榮幸,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就敬三位大人一杯酒,也不知道是不是失禮。」
三人也一齊站起,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落座之後,解縉見李瑟大是惶恐,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其實最該見你的人,不是我們,要說當世賢能者,他才是第一呢!他最該見你的,不過被我們三人搶了先,哈哈,他要知道,恐怕鼻子都要氣歪了呢!」
楊榮和楊士奇也跟著大笑起來。
李瑟沒想到解縉居然會開玩笑,心情便放鬆了許多,道:「天下還有比三位大人厲害的人,我不信。」
楊士奇道:「確有其人,他文武雙全,行於出世入世之間,流於仙凡之沿,觀歷代高人,無有第二人和他相仿。他和你淵源頗深,不過我們也不便泄露,他日後必會見你的,你到時自知。」
李瑟點頭道:「是。」心中奇怪,不知當世除了師父,還有誰認識他,且居然這麼得楊士奇推崇。
楊士奇又道:「你定是奇怪,我為什麼去杭州見你吧?」
李瑟臉上一紅,道:「沒有,沒有。」
他想起方才說出在品玉樓那個妓院見到楊士奇的事情,大是後悔,這時連忙否認。
楊榮笑道:「你是去杭州救我,碰巧遇到李公子的,我替你說了吧!」隨即嚴肅地道:「唉!我以為天下之事,不患嚴,只怕松;不患清明,只怕混沌。如今想來,原來真是幼稚可笑啊!」說完搖頭嘆氣。
李瑟奇道:「不會吧!天下清明,豈不是好,這我倒不懂了。」
楊榮道:「你記得我曾答應過你,令你贈的銀兩一文不少,都用在百姓身上的事吧?」
李瑟道:「當然記得。大人英名傳天下,我是相信你能做到的。」
楊榮道:「可是要不是士奇兄幫忙,我就會鬧出大紕漏了。」
李瑟道:「呃?」知道裡面肯定有大文章了。
楊榮道:「我任杭州知府期間,紀律嚴明,殫心竭慮為百姓做事,雖獲好名,可是卻收效甚微。貪官污吏,斬之不盡,殺之不絕,見我嚴厲戒貪,雖不敢再行明目張胆的貪污,可是卻行事更加隱蔽詭秘,令人防不勝防。每到我政令一下,他們就變著法兒的耽擱延誤,我卻不易抓住他們的把柄,說來我對杭州的百姓,虧欠甚多啊!沒有為他們做什麼事情。」李瑟聽得愣住。
解縉道:「廉所以戒貪。我果不貪,又何必標一廉名,以來貪夫之側目;讓所以戒爭。我果不爭,又何必立一讓的,以致暴客之彎弓?此誠君子之戒!」
李瑟聽了固是一震,大受啟發,楊榮也一怔,道:「解兄果然不愧才子之名,說的話確有見地。」
楊榮又道:「我在杭州辦事,處處受到掣肘,這些人見我擋了他們的財路,便連起手來要趕我走。澇災一到,他們更是處處和我作對。銀子不被人貪污,可是事情辦不好,那又有
什麼意義?幸好士奇兄駕臨杭州,一番教誨,令我茅塞頓開,才完美的交了差事。這次我回京再入文淵閣,理事再不魯莽了,聖上說我『太過耿直,行事失度』,原來大有道理啊!」
李瑟道:「請教了,大人如何治好那些官員的?」
楊榮道:「士奇兄請闡發高論吧!」
楊士奇笑道:「什麼高論,我只一心為民辦好事情而已。要說這些官員,是頗難駕御的,如果以『貪』字衡量天下官員,我看那是天下無官不貪,我們的俸祿太少,越是官大,開銷越是不足,不過有良心的官員,收受的少罷了。何為好官?只要專心做事的官員,那才是好官,人心貪慾,除少數之人,蓋未可免,國家制度,無論如何嚴酷,終究還要人來執行的,那樣就有人情可循。觀千年來的制度,講究情理法三字,情在法前,那樣豈能杜絕『貪』字?唉!如果後世能做到法不由人,法在情理之前,那樣恐怕才是廉潔盛世呢?」
幾人聽了都是點頭,楊士奇又道:「我對待屬下,講究嚴於律己,寬以待人,以身正,教導他們。不過榮兄和我不同,我建議榮兄,對於講義氣的官員,那麼就和他做朋友,告訴他如果拿他當朋友,那麼善待百姓,便是對他的義氣。各種官員,對待的方法不同,不能都一概視為下屬,只拿法律壓人,且要溫和的和他們講究情理,畢竟官員們都是讀書人,大多數都是好樣的,不過官員的俸祿實在是太少了,我們幾人都有皇上賞賜的莊園,否則,以我們的俸祿,能夠養活家人嗎?」
李瑟不知道他們的俸祿是多少,不過料來楊士奇不能胡說,想起自己對官場的事情了解不多,但在薛瑤光那次聚會的時候亂髮議論,大是羞愧。
楊榮道:「不錯,我在杭州受士奇兄的教誨後,便改變了行事的方法,以前別人宴請我,我都是不去的,如此成了孤家寡人。除了和屬下談公事外,一點沒有往來,如何能夠做到知人善任呢?而且以前我太過清明,別人見了我,只想躲著我,君子小人,各有用處,只有各用其道,方為正理。何為好官?能吏方為好官!我只是撈得一個清明的名聲,可是說到功績,卻是沒有,那算什麼好官呢?中庸之道,和光同塵,才是最好的辦法啊!」
解縉道:「廉官多無後,以其太清也;痴人每多福,以其近厚也。故君子雖重廉潔,不可無含垢納污之雅量。雖戒痴頑,亦不必有察淵洗垢之精明。況且身陷好名欲的官員也不在少數,他們只為求得自己的清名,做事不知變通,那如何才能做好事情呢?」
楊士奇道:「此言誠是,辦好一件事情不容易的,一旦陷入一個標準看待問題,那麼便不容易成事了。」
李瑟謙道:「聽諸位高論,小子汗顏無比,以前曾以為天下之事,容易的很呢!」
解縉道:「少年的人,不患其不奮迅,常患奮迅而成魯莽,故當抑其躁心;老成的人,不患其不持重,常患以持重而成退縮,故當振其惰氣。這些都應該注意的。不過不管怎麼說來,當今天下都是缺少你這樣的年輕人的衝勁,人人都老成持重,那還能做出什麼事情出來呢?大家都是隨波逐流,社會豈能進步!百姓豈能得益!」
楊士奇皺眉道:「解兄說的不錯,可是說到這裡,我有些話,不知說來解兄介意否?」
解縉道:「士奇兄必有金玉良言,請不必顧忌,但說無妨!」
楊士奇道:「楊修之軀見殺於曹操,以露己之長也;韋誕之墓見伐於鍾繇,以秘己之美也。故哲士多匿采以韜光,至人常遜美而公善。兄才高八斗,行事卻洒脫不羈,恐有前人之憂啊!」
解縉肅容道:「請教了!」
楊士奇道:「我記得閣下自幼穎敏,洪武二十一年就高舉進士。授中書庶吉士,在先帝之前甚見愛重。一日,先帝在大庖西室,對你道:『朕與爾義則君臣,恩猶父子,當知無不言。』兄即日便上封事萬言,其中有幾句,就是現在,我依然記得:『近年以來,台綱不肅。以刑名輕重為能事,以問囚多寡為勳勞,甚非所以勵清要、長風采也。御史糾彈,皆承密旨。每聞上有赦宥,則必故為執持。意謂如此,則上恩愈重。此皆小人趨媚效勞之細術,陛下何不肝膽而鏡照之哉?陛下進人不擇賢否,授職不量重輕。建不為君用之法,所謂取之盡錙銖;置朋奸倚法之條,所謂用之如泥沙。監生進士,經明行修,而多屈於下僚;孝廉人材,冥蹈瞽趨,而或布於朝省。椎埋嚚悍之夫,闒茸下愚之輩。朝捐刀鑷,暮擁冠裳。左棄筐篋,右綰組符。是故賢者羞為之等列,庸人悉習其風流。以貪婪苟免為得計,以廉潔受刑為飾辭。出於吏部者無賢否之分,入於刑部者無枉直之判。天下皆謂陛下任喜怒為生殺,而不知皆臣下之乏忠良也!』」
解縉道:「昔日之不經之言,難為士奇兄還記得,惶恐惶恐!」
楊士奇笑道:「我佩服閣下的膽量,敢直言告訴先帝『天下皆謂陛下任喜怒為生殺』你是第一人啊!」
解縉也笑道:「幼時之事,現在想來,我命也是真大!不過先帝對我,可說是寬宏大量啊!」
李瑟和楊榮都點頭稱是。李瑟雖然對朝廷的事情不熟悉,但他知道先帝太祖朱元璋最是殘酷好殺的人,生性又多疑,當面直刺他的人,沒有被他殺了,真是異數。
楊士奇道:「你知道就好,可是對當今聖上,你為何也不知檢點呢?我記得有一次聖上曾對你說:『有一個書上的句子,很難對出下句,這個書句是『色難』。』你隨口答道:『容易。』過了一會兒,聖上還未理解,問道:『你既然說容易,為何這麼久還沒對上?』你這才答道:『剛才已經對上了。』聖上這才省悟,大笑起來。這事流傳天下,天下人都道你才大如斗,可是你知道嗎,這就是大忌,你大禍已藏,你還不自知嗎?」
解縉苦笑道:「士奇兄是真的愛我之人,如此良言,大紳(解縉,字大紳)受教了,我不是不知,只是秉性已成,要改難矣啊!」
李瑟奇怪地道:「那麼方才的對聯,解先生裝做對不上,才好嗎?」
楊士奇道:「那倒也不用,只要如實說出下句就可,炫耀才學,令皇上難堪,豈是為臣之道?酷烈之禍,多起於玩忽之人;盛滿之功,常敗於細微之事。故語云:『人人道好,須防一人著腦;事事有功,須防一事不終。』中山王徐達,其功多高?不知避諱,終不免死得不明不白。前事不遠,寧不鑒乎?」
解縉對楊士奇一鞠到底,道:「多謝教誨,不過既知禍患,我必有應變之道的。」說完對李瑟一笑,道:「說不定公子就是我的救命之人呢?」
李瑟怔道:「我?怎麼可能呢!我可什麼都不懂。」
楊榮這時才笑道:「這都是後話,來,請飲酒,菜已上得齊備了,我們只談風花雪月,吟詩作對,不要再論些別事了。」
三人齊聲叫好,不免痛飲起來,起初李瑟在三人面前還有些顧忌,一會兒幾杯酒下肚,在三人談笑風生下,也自然起來。
酒正酣時,忽然店夥計帶了個丫鬟上樓,楊士奇、楊榮和解縉三人見了連忙站起。
楊士奇道:「紫竹姑娘怎麼來了?」
李瑟雖覺奇怪,也只好跟著站起。
那紫竹姑娘笑道:「公主說三位宰相邀請的人,必定是當代奇人,非要派人看看到底是誰,聽說是位年輕的公子,不由很好奇,這不,派我來請呢!要親自召見他。」說完看了李瑟一眼,微微一笑,李瑟這才知道她原來是個宮女,不由仔細看了兩眼。
楊榮道:「恭喜李公子,公主眼高於頂,難得有賞識的人,你居然大受青睞,真是可喜可賀!」
解縉笑道:「今日下朝,我遇見公主,說起今日和二位大人請一個人喝酒,沒想到公主留上了心!」
楊士奇道:「甚好,李公子請去吧!日後我們再聚。」
李瑟滿腹狐疑,道:「公主要見我?我一介草民,怎好去見公主。」
楊士奇笑道:「你去吧!這個公主和常人可是不同的,大是不凡,你定會願意見她的。」
李瑟知道楊士奇言不輕發,只好埋下心中的疑問,和那宮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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