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正翻看他那些課本、正琢磨著什麼難題。133被我安排 到其它獄舍,放在這裡少不了小海要經常照顧他。肖海過於聚精會神,連我開門 進來都沒注意到。自從知道越獄計劃,他特別上心念書,他說他要為今後的美好 生活開始努力行動了。
小海抬頭看到我對他微笑,他也沖我笑笑。我默默地坐在他的床上,他沒有 繼續看他的書,而是凝望著我。我從身上摸出煙盒,掏出支煙叼在嘴上,又在兜 里亂翻了一氣才找出火柴,當我打開火柴盒取出一根火柴要點燃的時候,我嘴上 的煙被小海抽去了。我抬頭,還沒看清他的面部,我的臉就被他濕潤火熱的唇覆 蓋。他已經湊到我跟前,他坐在我的腿上,雙手抱住我的腰身。小海親吻我眼睛、 鼻子、嘴唇、脖頸,我也緊緊摟住他,我們翻滾在床上。
「咚」的一聲,門被誰踹開了,我和肖海「騰」地從床上翻身坐起來,我看 見門口刺眼地光線下,和我關係不錯的羅管教正站在那裡,不過沒等我說話,他 罵了一句「媽了個俅的」就「咚」地又把門踢上了。兩秒鐘以後,小海笑得倒在 我懷裡。
小海笑夠了並沒從我懷裡起來,我聽見他輕聲問:「咱們這次真的改了?」
「我還沒最後決定。」我回答。
「如果改了,什麼時候再那個?」
「我不知道,也許沒有機會了。」
小海一下子從我懷裡掙脫開,他的大眼睛裡流露出焦急,說道:「咱們別改 了!我的腿全好了,今天一點也不疼了,咱們……走吧!」他最後兩個字只是做 出個口型,但用力的樣子好像在乞求我。
我沒有回答他。
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低下頭說:「我頭幾天晚上老做惡夢,夢見那些雷子 又回來了,他們又問我那些事,我醒來後都心驚肉跳的。真的,哥,自從你跟我 說了那個,我在這裡一天都不想多待了。」
「要是半路出事了呢?」我問他。
「死了也比在這裡住著強。」他回答。
我沉著臉點頭說:「好吧。」看著小海愉快地天真笑容,我情不自禁地摸摸 他腮邊的酒窩,然後放下手。我眼睛盯著地面又說:「其實我這麼讓你跟冒險…
…挺不仗義的。「
「什麼呀,我還覺得讓你帶著我,怕連累你呢……」
「咱們他媽的都別廢話了。」我微微笑笑打斷他。
小海又笑了,他又依上我,一個手摟住我的脖子,一個手抓住我的手放到他 的私處,說:「又起來了,咱們接著來。」
「你這個小騷貨!受了傷還不老實!」我罵著,把小海壓到身下,努力調動 情緒……
只有一天時間了,我先悄悄從醫務實弄出好幾包消炎粉,紗布和幾片止痛藥, 又比原先多帶了兩個饅頭和一瓶水,這些東西將王隊給我的小包塞得滿滿的。下 午我一個人坐在工地里一個背風的石頭堆上,手裡拿著張紙和鉛筆。西北風括得 那張紙嘩啦嘩啦地來回翻動,我索性把他折成一個小方塊,在上面一個一個字寫 著:陳叔,他是肖海,我的生死兄弟,你帶他出去,幫他躲過風聲。我下輩子報 答您!小武。
我又仔細看了一遍自己寫的蛛蛛爬一樣的字跡,總覺得少了什麼,我想了半 天,在小武后面加上了「絕筆」二字,這才將那張以防不測的紙頭揣在口袋裡。
正月初六,天還不錯,沒下雪,太陽高照,只是氣溫依然很低。上午我帶小 海去醫務室換的藥,又清潔了傷口。中午我和肖海,還有老三、皮桶子、小六兒 一起吃我從廚房裡拿的飯,我看著小海吃了三個饅頭,我也儘量多吃。老三他們 都說小海子傷沒好,不老老實實在屋子裡享清福,著急跑工地上做什麼。我回答 小海是捨不得讓我一個人在這裡挨凍受累。於是大家又是一通葷笑話兒,最後說 的小海直罵人。
到了下午快收工的時候,我注意到原來停在空地上的三輛工程車已經被人整 齊地停在廁所旁邊。工地上的廁所雖說基本上是露天的,不過還是有一面殘緣轅 斷壁被保留下來。這樣正好和那些車輛組成一個死角,擋住工程車輪子下面的空 檔。這是適合躲藏的絕好排列,也是一個特殊的信號。我馬上跑到當班的兩個管 教前請假,說因為265的腿傷扶他先回牢房,接著我對老三幾個說晚上我給郭 胖子、黃管教進貢了幾瓶茅台酒,等今晚上我陪那幫人喝好了,明天我想辦法給 老三幾個也弄一瓶回來。
然後我帶著肖海假裝上廁所,我們從那個死角悄悄地爬進了汽車輪子下面, 靜靜地等待。那天確實與平時不一樣,我聽到王隊和不少獄警都到了工地,他們 吆喝犯人動作快些,還不允許犯人去廁所。不到半個小時的工夫,工地上烏煙瘴 氣,犯人們一路小跑地往監獄那邊去了。我試探地伸出頭,所有的人都走了,連 持槍的武警也撤了。這時,天馬上要黑下來,我擼下藏在袖子深處的手錶看了看, 正好五點鐘。
我們依舊趴在車下,又等了大概半個小時,天完全黑了下來,幾乎伸手不見 五指。我和肖海爬出來,我迅速翻進那輛挖土機的駕駛座里,掏出早已藏好的背 包。我拉著小海躲在廁所牆壁後面,從書包里翻出那身幹部服,幫他套在身上。
小海一面穿一面問我:「你的衣服呢?」
「我用不著,這東西穿不穿都不重要。」我沒有告訴小海,到目前為止,除 了我們,還沒其他人知道肖海也和我一同越獄。
我看小海大概因為緊張的緣故,兩手顫抖地費力地系扣子,我一把奪過他的 衣襟,幫他系上紐扣。我聽著他急促的唿吸,看了一眼他明亮的眸子,拉住他的 手,說:「走吧!」
31
那晚沒有一點月色,四周漆黑一片。半個多月前留下的積雪因白天太陽的照 射,雪化成了水,夜晚驟然下降的氣溫又將水凍成了冰。
我手拉著小海,連走帶跑地往前趕。走了大約一里地,我放慢腳步,瞪大眼 睛仔細地盯住前方查看。
「怎麼不走啊?」肖海氣喘吁吁地低聲問我。
「別說話,小心前面的電網!」
小海再沒出聲,也和我一樣小心翼翼地往前看。終於我看到了一人多高的第 一道網。我的手不自覺地用力拉住小海,延著鐵絲網橫向走。
「往後點,別離電網太近,小心耷拉下來的鐵絲電死你!」我低聲呵斥小海。
他這回真的學乖了,緊緊跟在我身邊。我找到了豁口,一個足夠爬過一個人 的口子出現在我們眼前。
「你先爬過去。」我對小海說。可他看著豁口有些發獃。
我沒理他,摘下身上的書包扔在地上,身子趴在地面,匍匐著接近鐵絲網, 用胳膊肘一點一點往前爬,我邊爬邊對小海說:「你幫我看著,衣服有沒有碰到 電網。」等我身體完全爬過去,我坐起來,讓小海先將書包遞給我,然後對他柔 聲說:「象我剛才那樣爬過來,別怕,這口子足夠大了。」
我看著小海「撲騰」一下趴在地上,然後動作敏捷而迅速地爬過電網。我一 拍他的肩膀笑著說:「行,挺利索。」小海也笑了,只不過當他站起來時好像猶 豫了一下。
「怎麼了?」我問。
「走啊!」他回答。
又走了大概五分鐘,我們穿過第二道電網,到了第三道電網的缺口前,小海 給我指指地下放著的鉗子,絕緣線之類的東西。我連忙對他說:「別動。」我抓 起那些東西,在手裡捏了一番,然後散亂地丟到地上。
當我們爬過第三道電網。肖海在通過鐵絲網時的動作遠沒有爬第一道電網時 敏捷,我問他是不是腿疼,他說不疼。
又跑了一氣,肖海好像累得要歇歇。我們坐在雪地里,他悄聲問:「怎麼沒 有站崗或巡邏的武警呀?」
我笑著反問:「你還想碰到他們?」
「咱們這算是出了監獄了吧?」肖海又問。
「再走一個小時,過了這片平地,翻過前面的山,我們就快到縣城了,就有 人接咱們了。」
「這麼容易呀?!這麼容易咱們就逃出去了!」黑暗中的肖海閃動著明亮的 眼睛,皓齒格外潔白,他興奮的笑容感染著我,我也不禁高興地想:謝天謝地, 沒有白付出的努力。用了這麼長時間準備的計劃確實完美,求老天保佑我們徹底 脫險。
地面的冰雪,漆黑的四周降低了我們的前進速度,而小海的動作明顯放慢了。
從前他每天在工地上參加繁重的勞動,我知道他的體力,特別是耐力不會差 過我,甚至應該比我強,現在一定是他腿上的傷口影響他的奔跑。我沒有問他, 既然他能忍受就不要多說,否則影響他的也是我的信心。
當我們接近山角下的時候,我隱約聽見有人叫喊的聲音。小海也一定聽到了。
「哥」他緊張地叫了我一句。
「快點,進了山就好了。」我說著拉住他拚命往前跑。小海幾乎被我拖著往 前跑,我倍感步伐沉重。我們已經延著進山的羊腸小道走了大概有半個小時,隨 著「啊」的一聲,肖海的手和我脫開了,我回頭看到他跌到地上。
我連忙扶起他,他氣喘吁吁地坐起來,我看他緊閉一下眼睛,心猛地往下沉。
我問:「還是腿疼?」
他點頭。
我讓他手撐著地,身體往後稍仰,我小心地扒下他的褲子。夜色太暗,我什 麼也看不清楚,靠近他傷口的地方,我觸到溫熱、粘稠的液體——不少的血。肖 海不禁呻吟了一聲。我又往褲子裡摸摸,同樣的潮濕。我從身上翻出火柴,劃了 一根,眼前他的大腿幾乎被鮮血覆蓋。我下意識地抬頭看他,他盯著自己的身體, 有些發獃。
我讓自己鎮靜下來,很快解開被鮮血沁透的繃帶,從包里取出水倒在小海的 腿上。接著我拿出那個裝著酒精棉花的小瓶子,用手抓出一塊棉花,對小海說: 「你忍著點疼。」肖海沒有回答。
當棉花接觸到傷口時,肖海一下躍起身子,一隻手死死撤住我的衣服,「嗯」
的一聲沉悶的呻吟好像阻塞在喉嚨里。我一邊幫他擦洗傷口,撒上消炎粉, 用繃帶止血,一邊心裡罵自己:你明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所以準備了這些東西, 你他媽的就是裝孫子!
等我幫小海穿好褲子後,我聽見他悠悠地但語氣肯定地說道:「你自己走吧。
明天早晨我往回走,他們發現我就能把我帶回去了……頂多……頂多再加幾 年刑。「
說到最後,我能聽出他聲音里的淒涼和絕望。
「你今天晚上要是不被狼叼了去,不凍成冰塊,明天也會被武警一搶打死。」
不等他回答,我接著說:「你這傷口一點事沒有,咱們慢點走,只要趕天亮 之前到了縣城咱們就脫身了……快起來!你不是還逼著我將來給你洗碗麻。快點!」
肖海笑了,雖然有點勉強。他很快站起來,我攙著他一步一步往前走。山路 要難走得多,加上又看不清腳下的障礙物,連我也坷坷絆絆,更不要說小海。黑 暗裡,我依然可以看到他滿頭的汗珠,不知道是累的還是疼的。我拉著他坐在地 下,讓他枕著我的腿躺下。無言中,我們彼此攥著對方的手,聽著對方急促的唿 吸。
已是晚上九點了,我拿出一個饅頭遞給肖海,他說肚子不餓,我要求他必須 吃掉。我自己也啃了一個饅頭,喝了兩口水。本來我想再吃個饅頭,多喝點水, 但目前的狀況,讓我必須往最壞的方向來計劃。
這樣走走停停,以後我們走得更慢,歇的時間更長。我每看一次表,我的希 望就越發渺茫。小海總說冷,總是要昏昏欲睡。但我一直沒讓他睡,一直用香煙 幫他提神。現在的氣溫足有零下二十度,在露天睡覺等於自殺。我後悔沒帶瓶酒 出來,這樣對他對我都有幫助。我們一停下來,我就開始對小海說話,說的什麼 我自己都稀里煳塗。
到了凌晨4點,外面黑得好像一匹墨色綢緞懸在空中。我靠坐在一跟大樹後, 一手摟著懷裡的小海,一手拿出手機,我撥通了那個號碼,一個我完全不熟悉的 男人的聲音急切地問:「到了嗎?」
「我腳傷了,天亮前無論如何趕不到。我在山上。」我說。
對方沒回答我,一下就把電話掛上了。等了不長時間,手機響了,我接了電 話,還是那個聲音說:「白天躲在山裡,哪裡也不要去,沒人會找你。明天晚上 穿過『雷區』。我們肯定等你!」他說完就收了線。我長長舒了口氣。我們依然 有機會。
當我低頭再看小海,他已經睡著了。我一把摟住他,在他耳邊說:「海,海!
你跟我說話呀!聾子啊你!他們等咱們到明天呢,我們這次百分之百的成了, 明天晚上咱們就洗澡,舒舒服服的睡覺,哥摟著你睡!你他媽的別現在睡呀!「
小海睜開眼睛,他對我迷煳著說:「我沒睡,走吧,我現在好了,不疼了…
…「我更緊地把他摟在懷裡,攥住他冰涼冰涼的手。
「你想上啥學呀?你要是想上那個清華北大的,咱就得去北京。可待在北京 不如躲在我們家那邊安全,咱們找個有大學的城市。」聽肖海沒回答我接著說: 「要不就去你們那裡,你們省有什麼大學呀?」
「哥我冷死了。」小海低聲回答我。我聽得心一揪。我用自己的額頭碰碰頭 的額頭,還好,比我都涼,沒發燒。我看看天色還黑著,趁天亮前,我必須想個 什麼辦法。我把肖海放到地上,用書包枕住他的頭,然後脫下自己的棉襖,蓋在 他身上。
真他媽的冷!風透過身上套著的毛衣一下把我打得透心涼,我知道自己這樣 堅持不了幾分鐘。我快速地在周圍尋找干樹枝,但能見度太低,幾乎是靠手來摸 索。這山里幾乎沒有老白姓進來,好像原始森林的樣貌,加上20幾天來一直沒 下雪,所以到處都能摸到乾枯的樹枝。我將找來的干樹枝堆在一片比較開闊的地 方,先試著用火柴點燃,我明白這非常不容易,可我身上除了那張字條沒任何紙 片。老天真是幫我,我竟然奇蹟般點燃了篝火,我又準備了些略粗大的樹幹以備 後續之用。
我把棉襖穿上,抱起不知道是熟睡還是昏迷的肖海,把他拖到火邊。這小家 伙還真挺沉,抱他走了幾步竟累的我渾身是汗。紅色的火焰將小海的臉也映得通 紅,好像春情勃發時的嫵媚。但他如死一般沉靜的睡相,讓我想起他被提審後的 慘狀。我用手摸著小海的額頭和髮際,心裡說:我怎麼就被你迷成這樣了呢!你 可千萬挺住了,咱們馬上就有好日子過了!
32
我一直告誡自己不要睡覺,必須在天亮之前把火滅掉,否則會被他們發現。
但早晨當我驚醒時,發現自己睡在地上,腦袋下面墊著書包還有……衣服, 肖海不知什麼時候脫下罩衣,穿著囚服笑著坐在我身旁,我剎那間恍惚以為我們 仍在牢房裡。篝火雖然沒有火苗,但依然有火星。我抬頭望望,那是個晴朗的天 空,太陽的光芒刺得我眼睛發疼。
我一咕嚕爬起來,伸著自己的頭就沖小海頂去,嘴裡問:「發燒嗎?」當我 碰到他冰涼的額頭時我頓覺心情舒暢了許多。
「躺下,讓我看看!」我邊說邊去解肖海的褲子。
「幹什麼你?早晨起來就脫人家褲子!」小海笑著說。
「別他媽廢話了!」我打斷他,小心翼翼地查看傷口。棉褲上的血已經干透, 曾被打濕的地方變得硬棒棒的,好在外面套的是深藍色罩褲,血跡顯得並不清楚。
繃帶周圍沒有任何紅腫的跡象,更沒有異味。因為繃帶全部被血浸透,我不 得不重新包紮。傷口估計撕裂很厲害,因為左邊的皮肉有些外翻。我不放心地用 酒精棉又擦了擦傷口周圍,努力回想「大夫」給肖海包紮時的手法,笨拙地重複 著。
我做所有這些動作時,自始至終小海沒發出任何聲音。我終於抬起頭,看到 他滿臉的水氣,我問:「疼啊?」
「能不疼嗎?」他回答。
「疼就說呀。」
「你那麼凶,我敢嘛!」小海說著笑了,轉而又皺起眉頭,雙手使勁搓了搓 臉,自言自語道:「疼得我心煩意亂的。」
我拿出止痛片和水遞給小海,他又笑了,說:「你是不是把醫務所都搬來了?」
我們一人吃了一個硬饅頭。我告訴肖海我們下一步的計劃,我問他害不害怕, 他樂著說只要沒死,只要和我在一起,怎樣都行,什麼也不怕。
趁著小海疼痛減輕,體力也好的時候我們又走走停停了一個上午,我估計下 山的路已過多半。我正要告訴小海我們可以歇一歇了,好好休息一個下午,準備 晚上穿過開闊地。這時我聽見「砰砰」的一陣槍聲。我一把扯倒呆站在那裡的肖 海,我們趴在地面上一動不動。
小海悄聲問我:「不是說他們不追咱們嗎?」
我沒回答。
「咱們跑吧?」他問。
「別動,這是虛張聲勢,做樣子!」我邊說邊摸到包里的手槍。
果然槍聲又響了好幾次,叫喊聲好像就在我們附近,這樣持續了一個多小時, 最後還是安靜了下來。我鬆了口氣,使勁閉了一下眼睛,覺得自己疲憊不堪。
冬日的下午,我枕著書包,肖海枕著我的大腿,我們閉目養神,靜靜地休息。
之前我讓肖海再吃一個饅頭,多喝些水,以便有足夠的體力奔跑。小海往書 包里看了看,什麼也沒吃又倒在我身上。
「哥,你們家是特有錢嗎?」小海突然問我。
「你問這個幹嗎?」
「我想你也是那種嬌生慣養的大城市裡長大的,怎麼看著一點也不象,還知 道好多山裡的事。」
「嬌生慣養個屁!」我笑著回答:「我五歲前一直在農村,後來到了大城市, 每年寒暑假;要不就是惹了麻煩;或者乾脆不想上學了就跑回鄉下住幾個月。」
我想起那時自己經常逃學,要不是老娘後爹往學校里砸銀子,估計連18歲也 畢不了業。
「你爸媽不管你嗎?」小海稍微直起身子看著我問。
「誰也管不了我。」我有些誇張的回答,其實更準確地說,是誰也沒時間管 我,顧不過來管教我。我繼續對肖海講:「我上初二的時候,有一次為了幫我二 哥整個小子,拿了把火槍,從外面爬到那家的二樓,沒把那人打死,倒是自己摔 了下來,幾根勒骨都斷了,差點送了命。」
「老天爺!」小海驚嘆道:「我從小一直被奶奶姑姑管著,他們說我爸媽不 在身邊,他們責任重大。我就討厭他們管我。」
過了一會,小海又問:「你慌過嗎,哥?我還從來沒見你慌過、害怕過呢。」
我得意的一笑,沒回答他。
「我還記得第一次看你對付那些人,四班和七班的四個雜役帶著多半個班的 人,當時就你、我和小六子,把我嚇壞了。而且後來你幫小六子全兜下來,連管 教那裡都沒說什麼。」
牢里象這樣為了狗屁大的矛盾大打出手的事幾乎天天發生,我早不記得肖海 說的是哪一件。我問他:「什麼時候的事?」
「……大概我進來幾個月那陣子。小六子說他認識的所有老大里,他最佩服 你了。你全忘了?」
「好像有點印象。這種事你後來不是見得多了嘛,那還算個吊事!」
肖海沒說話。
我看馬上就四點了,天也越來越冷。我坐起身子,搓搓手,準備站起來活動 活動,我聽見肖海沙啞卻柔和的聲音:「那時我就有點喜歡你。」
我停下自己的動作,望著也坐起來,低著頭,有些不好意思的小海。
「可生日的時候你說你不會喜歡我,你騙我?」我欣喜地笑問。
「沒騙你……我每次一感覺到自己喜歡你,馬上就想起剛來的時候那些事, 就覺得自己特賤,恨死你了……即使現在,偶爾還有這種感覺。特別是做那事時, 最後老控制不住要推你、踢你。」我盯住手裡握著樹棍的肖海,他沒看我,用小 棍子往地上用力敲了幾下。我聽見他接著說:「甜甜勸我說原諒別人就是寬容自 己,我做不到……」他說著抬起眼睛看我,羞澀地或者是尷尬地一笑:「可我又 怎麼也管不住自己不喜歡你……」
我沒說話,只覺得眼睛有些潮濕。
「我那次肺炎住院,一想起回獄裡能見到你就特高興,特踏實。結果沒想到 你把我的床都換了……我就更恨你了……可我還是老盯著你看,我都恨死自己了!」
他說著好像微微一笑,又低下頭。
我儘量努力收回眼中那沒出息的液體,問:「他們調查案子……你是不是又 恨我了?」
「我只想著不能向他們承認是你乾的,不能讓他們帶你走……他們……他們 ……」肖海好像講不下去了,但他馬上接著說:「我就說我天生是個賤貨,就喜 歡被人打,被人強迫操,輪著操,我問他們要不要也試試……」小海再次抬頭時 我看到他滿眼的淚水:「操你媽的,你他媽能不能不提那件事?能不能永遠不提 那幫王八操的!」他突然對我破口大罵。
我迅速摸去已滑落下來的眼淚,湊到小海跟前,我摟住他的脖子,不知道該 說什麼:「我……要是你能不難受了,永遠不再想那些事……是不是我死了你能 好受點……我就不想看你難受……」我語無倫次地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
「你先幫我逃出去再說死不死的,我一個人怎麼出得去。」他邊摸去臉上的 淚痕一邊說。
我們對視了幾秒,都破涕為笑,很苦澀地笑。
33
當天晚上月色很好。小海問我是不是正月15了,我說還沒到初八,月亮還 沒圓呢。我們已經步入那片空地,我努力辨別方向,努力尋找公路的跡象。簡直 難以想像,我們就這樣如入無人之地的走了半個小時,我看清了遠處的那條狹窄 的公路。
或許由於我不由自主的焦急和擔憂,我前進的速度又加快了,小海被我落在 了後面。我等他一瘸一拐地走上來,再次拉住他的手往前跑。隱約地我聽到汽車 的轟鳴聲,沒等我找到那聲音的方向,我聽見小海對我喊:「哥……」
一道光線在黑夜裡格外耀眼,我看著那遙遠的閃動的燈光晃過我們身體,同 時我聽見象鞭炮一樣,但比它還要清脆地「啪啪」聲。我記得我做了一個本能的 動作,我撲到小海身上,我們一同倒在地上。槍聲,叫喊聲越來越越多,越來越 大,發動機的聲音好像從四面八方傳來。
我趴在小海身上,腦子幾乎停止思維,好像正在等他們將我和肖海團團圍住。
「哥……」
肖海的唿喚讓我清醒了些,我打斷他的馬上說:「他們打你一定一定不要反 抗,他們會一槍斃了你,抱住頭,讓他們打……」我這樣說著,卻發現所有的聲 音離我們遠了些,沒有任何人接近我們。我抬起頭四下張望,依然可以看到汽車 的燈光,只是光線好像模煳了些。
我迅速起身,摘掉身上的書包,我從裡面掏出槍握在手裡。然後我將兜里的 紙條翻出來,我看著依然被我壓住,躺在地上的肖海說:「如果他們再靠近,咱 們就分開走,記住了,一直往東,能辨的出方向嗎?對了,這表,有個指南針, 管點用。」我一邊說一幫邊將手錶一把從腕子上撤下來帶在小海手上。我接著對 他說:「別離公路太遠,往東,用不著太遠了,有個黑色的吉普車,你知道吧, 就是上面寫著JEEP那種的,挺大的車。把這個條給陳叔……」我把紙條塞進 肖海的手中:「條別丟了……有點胖,禿頂的就是老陳,你管他叫陳叔……別說 咱倆是那種關係,說你救過我的命就行了……」片刻間,我把所有我能想到的事 都說了。
我看著肖海瞪著眼睛,微張著嘴,他發出呻吟聲:「嗯……我……身上……」
他說完拚命地喘氣。我突然間腦子裡轟的一下,好像所有的血都沖了上來。 我慌亂地在小海的肩膀上亂摸……「啊」我聽見他發出嚎叫。我已經摸到了血, 可我不明白那血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哪疼……哪疼……打中啥地方了?你說話呀!」我顧不得奪眶而出的淚水, 只是沖他喊。
月色里,肖海依然睜大眼睛,他哆嗦著雙唇說:「左……左邊……肩膀,胳 膊、身上……」在他說的時候我已經解開他的衣服,用力往上撕扯著毛衣。我好 像弄清楚鮮血來自他的胸部,準確的說是肩膀以下靠近掖窩的地方,我不知道還 有什麼其它的地方在出血。
「沒事,不是內臟,現在只要能止住血就行……」我不知道是對肖海還是對 自己胡言亂語著。我翻出包里剩下的繃帶,用力地往肖海的傷處胡亂地纏裹著, 但繃帶太少也太窄,我無法穿過掖下穿過肩頭將血止住。我往我們兩個人身上都 看了看,我慌亂地脫掉小海的罩褲,用小刀將褲子劃開,用自己的身體壓住肖海 的身體,然後用近全身力氣纏裹他的傷口。肖海的慘叫聲是那樣的大,我想所有 的警察都能聽到。我記得自己只是流著淚,只是忙著為他包紮。
槍聲一直沒有完全停止,好像有規律有節奏地時不時響幾聲。我抱著小海, 我聽著他對我說:「血還流嗎?我不疼了,咱們快走啊,哥我不會死吧?我不想 死……」
「別說話!」我抽泣著打斷他:「我們馬上就出去了。」
我曾經打趣176公分高的肖海太矮,可現在我真希望他再矮些,再瘦些。
我背他或者抱起他只能走短距離的一段,最後我只好摟住他,拖著他往公路 上移動。此時我早已忘記腳下的死亡之地,忘記周圍搜捕我們的警察,忘記有誰 會在什麼地方接應我們。我只是憑著本能拖著我的小海不停頓地走……
34
我在黑暗裡看到一輛汽車向我們駛來,車燈好像過於昏暗,根本沒有晃到我 的眼睛。我停下來,抱住完全倒在我懷中的小海,透過擋風玻璃。注視著車裡的 黑暗,我在等車上的人對我喊話,或者對我開槍。
車上下來個陌生的男人,他抓住我的胳膊對我說:「快上車」。我如同從夢 中驚醒,一把抱起小海就往汽車上奔。車裡只要那個開車的男人,他掉轉車頭, 我看著他飛快地急駛。我聽到那人一邊開車一邊講電話:「接到了,很順利……
好像沒尾巴……他沒傷,他帶的那個人傷得挺重……我不知道……「車開了 大概20分鐘,突然煞住,司機只對我說了兩字:」換車。「
他幫我把一陣昏迷一陣清醒的小海抬下車,我看到了一輛奔馳的越野車停在 旁邊,當我拖著肖海往車上爬的時候,我吃驚地看到老娘坐在裡面,她好像和我 一樣驚訝,瞪著眼睛看著我和小海上了汽車。
「坐到後面去」老娘和我說的第一句話。
「不行,他不行。」我看著小海對老娘說。
我抬頭,老娘正凝望著我。她沒再說話,自己費力地挪到第三排的座位。
車內死一般地寂靜,汽車正飛奔著。
「小武,你的腳怎麼樣了?」開車的老陳問。
「我的腳?我的腳怎麼了?」在我回答完他的問題時,我才醒悟過來他問話 的原因。
我看著懷裡昏迷的小海,忍受著讓人窒息的沉默。終於我開口問:「媽,你 怎麼來了?
你咋冒這險呀?「
老娘沒馬上回答我,片刻之後,她慢慢地說:「我大兒子生死關頭,當媽的 什麼險都會冒的……」
我轉過頭與老娘含淚的雙眼對視,我聽到她繼續說:「我這幾個月沒睡過一 個好覺,急得我從前天到現在吃不進去一口飯……」我連忙把頭轉過來,克制著 自己的情緒。老娘沒繼續說下去。
又過了一會兒,我開口問:「陳叔,我們現在到縣城了嗎?」
「早就過了。」
「下一個縣城還多遠?」我立刻緊張地問。
「還有不到一個小時咱們就到春江市了。」
我鬆了口氣,說:「馬上找春江市裡的醫院!你認識嗎?」
老陳沒回答我。
我聽見我老娘緩慢卻有力地說:「小武,你別犯混!搜捕你的通輯令估計早 就到了各醫院,他要是槍傷就更不用說了。除非你不想活了。」
「可他現在血止不住,還在流,如果不去醫院他就死了!」我沒有經過思考 地和老娘爭辯。
老娘又是沉默,但她很快回答我:「到了春江市,你跟我還有老陳坐船走, 大慶帶他去醫院。」她說著一指前排右邊坐著的保鏢。
我看著老娘探起身,她望了望我懷裡的小海。不到50歲的老媽看起來比實 際年齡年輕許多。雖說近來面相見老,但依然風韻的眼睛向我投來冰涼的目光, 那目光里隱藏著殺機。我肯定她會吩咐大慶在小海的心臟上補一槍,然後把屍體 仍到哪個水溝里,再告訴我肖海死在醫院了。
「媽,我一個人帶他去醫院,你們先走。如果我被警察抓住,我保證不連累 任何人。」
「你再被關起來,媽不會再救你了,也救不了你了。」我媽悲哀的聲音傳到 我耳朵里。
我沒有回答老娘。
「小武,聽媽的話,把他交給大慶。他帶著槍傷,渾身的血,又是在我們人 生地不熟的環境,他會害死我們大家的。」
「他救過我,為我差點送了命……我求你了,媽!」我叫媽的聲音很大,透 出焦躁,近乎哀求。
「為你差點送命?這手下的兄弟為你已經把命送了的也是一個兩個了!五年 前事你都忘了!」老娘開始沖我吼。
「他們是為了錢,不是為了我。」
「那他是為你?!這個人是為你?!他憑什麼要為你送命?他是你什麼人?!」
老娘有點歇斯底里。
我再次轉過頭看她,她瞪著驚慌甚至恐懼的目光望著我。我沒有回答她,我 也沒躲避她的注視,我希望自己的眼睛能告訴她,請她能明白原因。接著我看到 老娘瘋了似地撲過來,用她纖細、柔軟的手在我的臉上摑了兩把。她那兩掌不會 給我這麼厚的臉皮帶來任何疼痛,但我從未見過的,她失態的在我頭上臉上又打 又撓的樣子,讓我的心疼得厲害。
老陳和大慶的勸阻聲並沒能使瘋了一般的老娘停下來,可我不自覺地躲閃讓 懷裡的小海大聲呻吟。我媽終於住了手,她也向小海望去。
我抱住他,用手捧著他的面頰:「海,哥在呢,你怎麼樣?」
他面如死灰,用痛苦的喘吸聲回答我。我這才注意到他的棉襖全濕透,連我 的上衣、棉褲也被鮮血打濕,粘唿唿地貼在我的皮肉上。血腥的味道讓我的心往 下沉。
我向窗外望去,寬闊的馬路和兩邊林立的商家,我知道春江市到了。我對老 陳說:「馬上開到醫院去!」
「你休想!去江邊,船早就等在那裡了。」我媽說。
我看看懷裡的肖海,把他輕輕放到座位上,我聽到他「哥……李小武」的夢 囈一般。我從書包里掏出手槍,用槍口頂住老陳的頭,說:「去醫院,把我們放 下你們去江邊。要不我自己動手把車開過去。」透過汽車的後視鏡,我看到老陳 驚異、恐懼還有憤怒和鄙夷的神情。
與此同時,我聽到大慶打開手創保險的聲音。
老陳用平靜的聲音說:「小武,你別鬧了。你知道你媽有多不容易嗎?大小 子那裡吃緊,他越害怕越想快些搞掉你,現在他又威脅你媽。」
我曾對自己發誓,如果我能活著,出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殺了我那個大哥。但 現在我只能先救小海。我緘口不語。
老陳又說:「看這樣好不好?咱們把這個人放到醫院門口,醫院發現了會救 他的。」
「不行!」我和老娘同時喊。我知道現在的醫院裡如果沒人付錢,他們會眼 見著肖海死去,也不可能盡力救他。我聽見老娘厲聲呵道:「老陳你煳塗了?他 很快會被警察發現,他們會繼續追小武,而且知道咱們到了這裡,那時我們一個 也跑不了!」老娘接著說:「小武,我真沒想到你為了一個……一個……竟能用 槍逼著從小看你長大的陳叔,能不顧媽這幾年盼你,等你,為了這次行動花錢, 操心,投入了多少精力,還冒險來接你……別說他是個男的,她就是個女的,你 值得嘛?你太自私了,太沒人味兒了!」老娘雖然強作鎮靜,但我聽出她痛的, 發抖的聲調。
我心裡如同被人拳打腳踢,陣陣發痛,但沒有時間讓我更多的考慮,我只有 一個選擇。我說「媽,我不能看著他死在我懷裡卻不去救他,那樣的話,我才是 沒人味兒呢!」
「我要是不同意呢?大慶的槍可對著你呢!你是不是要用槍對著你老娘呀?」
我搬動手槍保險,說:「老陳死,我死,肖海也死,讓大慶帶您回家,我還 真不放心您一個人走。」
「小武!你怎麼為個男人發瘋了呢?!你怎麼連命都不要了呢?!」那是老 娘的哭叫聲,我閉上眼睛,狠狠地咬咬嘴唇,一把抓住老陳的頭髮,手槍用力戳 著他的後腦,說:「三分鐘之內你到不了醫院,我就打死你!」
車內沉靜了足一分鐘,我聽到我媽冷靜地對每個人命令道:「老陳,把他們 送到醫院!大慶,你的槍收起來!……小武,你轉過來看著我!」
我關掉保險,轉過頭去。我媽的眼睛讓我回憶起許多年前,她扔下我離開李 家的情景,那完全相同的目光——冷漠、絕決、殘忍。她一字一句地對我說: 「小武,從你帶著那個人離開這個車時,咱們母子的緣份就到頭了,不管你活著 還是死了,這是你我今生最後一面。」
我用沉默回答老媽……
我將手機、槍都留在了車裡,我預感我們已經不需要那些東西了,我也不能 讓這些東西給老娘都帶來麻煩。我聽見老娘說:「你們把監獄的衣服都換下來, 把這個拿著,或許……或許對你們還有用……」我媽含淚把一疊錢遞到我手中。
我抓住錢,克制自己將淚水盡力留在眼中。
35
凌晨三點時的醫院裡相當寂靜,我連抱帶拖地將肖海弄到急診室。起初只有 兩個護士,過了一會,一個醫生皺著睏倦的眉頭走過來,不耐煩地問我:「咋整 的?是打架還車禍呀?」
「打架,他們有火槍,打在肩膀了,好多的血。」我焦急地邊說邊撤開肖海 的衣服。
我看著又來了一個醫生,幾名護士,他們將我拔到一邊,在小海身上忙碌著, 說著血壓、心率什麼的。
那個最初接下肖海的醫生將我叫到辦公室,他邊寫著單子邊問我:「你帶多 少錢?他這情況押金至少一萬,馬上要手術,人造血漿靜脈點滴,可能還要用新 鮮血,光用庫血約莫不成。」
「他能救活嗎?他會不會死啊?」我亂成一團的腦子裡只想出了兩個問題。
「不好說。」醫生回答:「你要是錢不夠回去取一下。」
我慌忙背過身翻出那一疊四人頭的錢,從中抽出兩張握在手裡,對醫生說: 「我帶的足夠,我這就去交錢,您現在就給他輸血,求您了,求您救他!」我在 說最後兩句話時一把握住醫生的手,將手裡的鈔票放入他的手裡。
那年輕的醫生略微遲疑了一下,臉騰地乏起紅潤。他握住拳頭的手猶豫著, 最終還是收了回去。他馬上對我說:「別擔心,情況還不是太嚴重,還有救。」
等我們回到搶救室,那裡已經聚了不少的人。我看到小海身上插著管子,我 呆立在那裡,看著醫生們說著什麼,爭論著什麼。後來他們漸漸散去,那個跑前 跑後的年輕醫生拿來個單子讓我簽字,我不想去看那上面寫的手術風險經得家屬 同意的字樣,我要小海活著。醫生問我病人的姓名年齡,我說他叫薛勇,今年1 9歲,正上大學。醫生又對我說應該通知病人的父母,我說他父母遠在海外,他 只有我這麼一個朋友。
後來年輕醫生給我指了指瘦臉的中年男人告訴我那是手術主刀,可能也是薛 勇的主治醫生,技術在醫院裡是有名的好。然後他給我使眼色。我被年輕醫生領 到一個雜亂的地方,到處都是更衣的柜子。過了不久,瘦臉主刀進來,我馬上自 我介紹一番,然後同樣的方法將1000塊錢塞在他手裡,他悄悄收下了。瘦臉 醫生用一種很懷疑的眼神看著我問:「你不是當地人吧?」
「我出差來看看我這個朋友,沒想到出這樣的事。」我回答。
「……你幫他辦了住院手續,趕緊走吧……」他遲疑著欲言又止。從他深邃 的目光里,含煳的語句中我清楚地知道了隱藏的潛台詞。
「我就全拜託您了!一定救救他,他才19……」
「救死扶傷是我們的職業。他應該沒大問題,虧你送的還不算晚,否則真難 說。」
我們出了更衣間,我眼見著肖海被送進手術室,才在年輕醫生的催促下找到 樓下的收款處。此時已經凌晨四點了,我拿著一大堆蓋著搶救章的條子敲著收費 處緊閉的小窗戶。很長時間以後,當我看到它開啟的時候,又一張睏乏厭惡的面 孔對我,我遞上單據,交錢,那人說她的收款機出問題了,我透過狹小的縫隙看 她慢吞吞地擺弄,換列印紙帶。
終於我手裡握住蓋好章的條子準備往急診走的時候,我看到一隊全副武裝地, 端著武器的武警向我衝來。我本能地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跑,沒跑出三四步,我被 他們按在地下。我渾身上下被他們用腳一通亂踹,被他們用槍托猛砸。我哀叫、 蜷縮著,用胳膊護住自己的頭。
那些年輕的與小海年齡相似的士兵眼裡流露出興奮的喜悅,那並非出於懲治 罪惡的勝利喜悅,他們正在從別人肉體的痛苦中顯示自己的權力和力量,從而獲 得快感,甚至獲得性的快感。這樣的景象我見過無數次。
我也曾打人,也曾把人打得半死,不過那多半是泄憤,也有向眾人顯示權力 的意圖,但我向來未從其中獲得過愉快和興奮的感覺。
如果我是女人,再是個漂亮些的年輕女人,他們打起來一定更過癮,時間一 定更長。還好我不是。他們停止了毆打,將我架起來,將我的手狠狠地背到後面, 並銬了起來。手裡的單據依然被我死死攥著,然而在他們擰住我胳膊的時候,劇 烈地疼痛讓我鬆開了雙手,紙條象雪片一樣散落到地下。我抬眼看到不少的醫務 人員在圍觀,我一眼看到了那個年輕的醫生,突然大喊:「錢都交齊了!你們救 他!拜託……」我的聲音被煽過來的一掌打斷,頓時我感覺耳朵象被什麼堵住, 半個頭也麻木了,血順著鼻孔往下流。
在他們推推搡搡將我帶出醫院時,我回了一下頭,看到那個年輕的醫生正彎 腰拾起地上的單據。我心裡說:海,哥只能為你做這些了!
一進警局他們立刻給我上了腳鐐獨居一室,我背著雙手,蜷著腿在那個窄小 的囚室里。整整一天,他們沒給我吃飯,也不讓我去廁所。後來他們將我領到一 個普通的牢房裡。我很疑惑這裡的條件竟然如此好,寬敞的牢房至少可以擠下2 0到30的犯人,眼下只有三四個犯人。不過我很快明白這麼「優厚」的條件是 特意為我準備的。我帶著手銬腳鐐開始被那幾個人群毆,他們很「專業」,不打 臉及任何露在衣服外面的部份,也不去觸動裝有重要器官的致命部位,他們只是 在我的臂膀、屁股、整條腿和腳上下功夫。他們沒忘記堵住我的嘴,以免太吵鬧 的聲音影響到其它犯人和警察的情緒。他們折磨人很講究節奏,打一打停一停, 再打再停,好像是為了幫我適應疼痛、恢復體能。他們沒忘記很體貼地往我的嘴 里塞窩頭並灌下些水。窩頭將嘴堵滿,並卡在喉嚨里,因此不少的水必須從鼻子 里往下灌。
我什麼也沒說,因為他們從來沒問過我一句話,這不附和牢里的規矩。所以 從他們開始打我起,我就知道他們是受人之託,秉公辦事,然後可以得到些優待, 或者少在局子裡蹲幾天。
第三天下午雷子開始審我。除去了手銬腳鐐,我依然站不起來,不是我裝蒜, 我確實無法站立。他們不得不將我架到審訊室。他們把我丟到椅子上的時候我險 些暈過去。
提審我的是兩個便衣和一個穿制服的,其中一個皮膚黝黑,面部稜角分明, 但體形略微發福的30左右歲的男人。另外兩個一個比他年輕,一個比他老,但 從他們對他的態度上看,那個微胖的男人應該是頭。
我一上來就告訴他們我一定和他們配合,將所有的事情老實交代清楚,求他 們不要再將我放到原來的牢房,其它犯人會打死我的。
穿制服的小子說:「聽說你在監獄裡凶著呢,而且好幾條命案,現在怎麼裝 軟蛋了。」沒等我回答,那個當頭的不耐煩對我說如果我據實交代,他們會考慮 的。
我開始對他們講述我是如何偷了鉗子等東西準備越獄,然後被那個265也 就是叫肖海的犯人無意中發現,我脅迫他和我一同逃走。我告訴他們我們如何藏 在廁所後面,如何剪開電網,如何在公路上劫了一輛卡車被帶到春江市。我說本 以為我們安全了,265求我送他到醫院,於是我將他放到醫院,正想著逃走, 結果被他們抓獲。
警察接著問我交給醫院的錢從哪裡來的,我回答是搶了卡車司機的錢。以後 他們又問我498的案子,我依然回答是誤傷。但當他們問到265一案時,我 立刻承認我確實強姦了他,不過我否認指使其它人輪姦,我確實沒那樣做過。我 在心裡想也許從我和小海第一次見面,我潛意識裡就認定他是我的,只屬於我一 個人。
接著年級最大地雷子問我是不是威脅過265,我看著那個作筆錄的警員, 臉上帶著微笑,用一種得意的表情回答:「這事情265根本不敢承認,就是打 死他,他也不敢說是我乾的。」
我立刻得到兩個警察的咒罵,好像遭強暴的是他們。我問他們265是不是 還活著,年長的警察實在忍無可忍的過來踹了我一腳,說:「你想和他串口供啊?
你們倆他媽的一個也跑不了!「我鬆了一口氣,我知道肖海依然活著。此時 那個當官的沒發一言,他用種很複雜的目光望著我,我不明白那眼神的含義。
第一次審訊結束後,他們並沒把我當死刑犯銬上銬子帶上腳鐐,我被毫無束 縛的放進一間擁擠的牢房。不過頭天被打得太厲害,我已經沒有精力和體力與其 他犯人爭鬥,我裝熊貨的表演一番後,終於可以蹲在一個角落裡。
我在想今天的提審中,我回答可否有漏洞,可否連累我媽和小海,因為所有 那些回答都是我當時邊思考邊杜撰的。自從再次被捕,我還沒有足夠的時間去考 慮如何應對警察。犯人對我群毆時,我什麼也想不了,即使老娘和小海也忘得精 光。我只記得自己用哀嚎和眼淚抗擊那撲天蓋地的無休止的痛苦。從前看小人書 里,其他人在敵人的酷刑面前還能保持革命氣節,現在想來一定都是那些狗屁文 人胡編亂寫的。
當我再想用最後一點力氣思考現在的小海怎麼樣了,是在原來的醫院裡還是 被他們轉到監獄醫院時,我感覺虛脫般昏沉,眼前漆黑一片,似乎大腦被抽離了 身體。很快的我好象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36第二天審訊我的已不是頭一天的警員,聽口音應該和我是老鄉,他們可 真不辭辛苦。那兩個我從未見過的便衣沒問一句關於越獄的事情,他們只關心五 年前的那樁毒案。我想起老陳說的:我混蛋大哥確實吃緊。我回答他們的審問時 盡力往自己身上攬,再就是委屈地哀求:” 我把知道的全說了,我實在不知道了。
” 便衣刑警修養還真好,雖說嘴上說話難聽些,畢竟是君子動口不動手。然 而他們出去了不一會兒,大概是當地分局裡的警察給了我一通教訓,還別出心裁 的用個鐵鉤子在他們因為暖氣不足而設置的電爐子上烤了烤,直到鐵鉤子發紅。 一個雷子堵住我的嘴,另一個讓鐵器親吻我的皮膚……
當我的眼睛透過一團水汽看清周圍的環境,腦子可以正常思維的時候,我在 心裡大罵著已經變成野鬼的後爹及那個我恨不得千刀萬刮地他的寶貝兒子。我現 在還要受苦地護著他們。我知道一旦那個混蛋被警察找上,他就會報復地死咬著 我媽。我無論如何不能讓近50歲的老娘死於非命或者在監獄裡渡過餘生。
後來又審了兩次,估計他們也覺得不可能從我身上榨出油水,索性讓我在牢 里踏實地休息好幾天。我沒有完全喪失希望,還是幻想著老娘能幫我一把,至少 讓我臨死前少受些苦,不要象剛進來那天,令我體會生不如死的滋味。然而當我 想到逃亡的時候老娘說這是我們今生最後一面,心就發冷。我媽是說一不二的人, 我記憶里她還從沒失過言。我很清楚,她不幫我絕不僅是操作難度的問題,我那 天的一意孤行讓她寒了心,或許她最不能接受我為了一個男孩發瘋的事實。
最初提審我,長得有些氣質的微胖男人又捲土重來了。今天只有兩個人,年 輕的警察依然穿著制服,那個當官的仍一身便衣。我被他們問了半天,還是搞不 清他們審訊的重點,不明白他們到底要知道些什麼。不過只要一提到小海,我就 不失時機地問他們他現在的狀況。年輕警員說:” 用不著你為他操心,先老實交 代清楚你自己的問題。” 聽他的口氣,小海應該還不錯。
後來那個年輕的被人叫走了。當官的大概嫌冷,將那層吱呀亂叫的玻璃門也 關上,厚厚的門帘子被無意間加住,估計外面的人要想開門還得用點力氣。他做 完這些又回到桌子前,不過並沒坐下。他掏出煙點燃,透過煙霧他正凝視我。
我似乎感覺到異樣的氣氛,但我不能輕舉妄動。
看了我很久,他說:” 你長的象我認識的一個人。”
他在給我遞話。難道他是幫我的人?我媽已經行動了?我腦子裡飛快地思考 著,隨口問:” 是你的朋友啊?”
” 我上警大時的同學。你長的真象他。我們學校旁邊是個中學,好多小姑娘 追他。”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沖他友好地微微一笑。
那人依舊凝視我,好像有點發獃,但很快他吸了口煙說:” 你笑起來比他還 有型。” 他曖昧的態度,明了的言語馬上使我明白我遇到了一個兔子,一個和小 海,和甜甜,或許也包括我自己一樣的同類。我頓時失望到極點,低下頭。
沉默了片刻,我聽他問:” 你和叫肖海的是一對兒吧?” 我抬頭,看著那人 雖然面老,還算俊氣的臉,突然想到這也許是幫助小海的一個機會。
我輕輕點頭,然後急切地對那人說:” 他真的太冤枉了!您幫著過問過問他 的案子,第一次判了是替別人頂罪,加判是因為有想整他,不信您去監獄裡問那 些管教,都知道他這個人老實,從來不惹事,心眼兒還好。” 我一口氣說了半天。
那警察沒說話。
” 這次越獄真是我逼他走的,我想跟他好,可他恨我,我以前強姦他的事都 是真的。我是拿刀逼著他,他不敢不跟我走。您給他說句好話也許他能少判幾年。
你也知道象他那樣的在牢里能被人欺負死。這孩子心腸絕對好,人長的更不 用說,以後他……他一定會報答你的……” 我越說心越亂,覺得自己把小海給賣 了似的。
可這是天賜良機,是我幫他的唯一機會。
那警察聽我說著仍沒馬上回答我。後來他問:” 你知道你這案子一點救也沒 有了嗎?要不是我幫你說話,你應該關死牢的。”
我一愣,但很快反應過來。我無奈地一笑,說:” 倒騰上百斤的白粉,五年 前沒死就是命大,現在賺了五年,我也值了。可他不一樣,他真沒幹過違法的事, 而且年齡還那麼小……”
” 你才多大?” 警察說著翻了翻卷宗:” 還沒滿27呢。” 他說著再次抬頭
看我。他傷感的語調使我的心跟著悲涼起來,我沒說話低下頭。
我聽到他走近我,說:” 要煙嗎?” 因為我手上的銬子沒摘下來,他幫我將 煙放到嘴裡,給我點火。當我低頭吸第二口煙的時候,我感覺到他的手攀上了我 的臉。我猛地抬頭看他,那人依舊錶情嚴肅地望著我。我舉起被銬住的雙手,拼 命吸了一口煙後凝視對面的牆壁,沒再看他一眼,我心裡說:摸吧,摸吧,爺爺 我給你摸。你他媽的能幫小海一把,能讓爺爺我少受苦,我就不吃虧。
他站在我面前,低著頭,用手划過我的眉毛、眼睛、鼻骨,他好像特別喜歡 我的面頰,那隻手在上面停留了好久。他彎起一個手指,在我的嘴唇上反覆的刮 過,然後將粗大的指頭放進我的口中。我克制住想咬他的慾望,儘量不表現出任 何反抗。突然他抬起我的下巴,我不得已仰頭看他,我對他揚了揚眉毛,冷冷一 笑。我看到他的臉瞬間泛起紅潤。我被他嘴裡的陣陣熱氣熏得噁心。
他鬆開托住我臉的手,開始解我的上衣紐扣。我驚訝地想他膽敢在審訊室里 上我?他不想活了?雖說色膽包天,不過這也太出格了。那警察只解開最上面的 口子,將手伸進我的衣服里用力摩擦。胸口被煙頭,火鉤子燙過的地方被他擠壓, 令我痛苦地呻吟出聲,他停住手,扒開我的領口往裡看:” 他奶奶的!” 我聽見 他低聲罵道。
那警察轉過身,邊往桌旁走邊對我說:” 估計你這案子是就地審判就地正法 了。只要你在我這裡關著,我會幫你少受點罪。”
” 肖海的事呢?就算你幫我了……” 我閉上眼睛皺皺眉頭,然後睜開眼繼續 對他說:” 你讓我幹什麼都行。”
他沒有回答。
” 至少幫我見他一面行嗎?我想死前跟他說幾句話。” 我降低要求繼續懇求 他。
那警察吸完最後兩口煙,將咽頭摔在地上,用腳狠狠碾碎。他抬起頭,苦喪 著一張臉說:” 他已經死了……”
36
我記得自己有些呆,我遲鈍了好久低聲問:” 上次審訊的時候你們不是說他 好好的嘛?醫生也說他的傷不要緊,我送得很及時啊?”
” 我騙你幹啥?他真的死了,昨天死的……”
” ……” 我張著嘴,我的眼淚嘩地往下淌,我喊道:” 你們打他了!你們把 他打死了!你們這些王八蛋對他刑訊逼供!他傷成那樣你們還折磨他!我殺了你 們他媽的王八蛋!” 我忘記了身上的疼痛,衝著那個警察撲了過去。他雖然高大, 但我一點也不比他矮。然而連日來的飢餓,勞累和傷痛讓我失去太多的氣力,手 上的銬子令我沒有一點進攻能力。我被他捉住按到椅子上,我聽他說:” 沒人打 他,誰也沒打過他。”
我從來沒感覺自己那樣無力,一向以強者自詡的我象個無用的廢物,我痛哭 著說:” 他老想著幫我,怕你們殺我,他為我差點死了一次……我真是狗腦子, 我怎麼忘了告訴他,這次我們扛不住的!……你他媽的怎麼這麼傻呀你!我他媽 的自己找死不就是為了讓你活著嘛!!” 我說著嗚嗚地抱頭痛哭。
” 真沒有人打他,統共就審過他一次,還是我去醫院審的。” 那警官的聲音 似乎也發顫。
我壓抑住哭聲,抬頭看他,見那警察一張漲紅的臉,他繼續說:” 他手術挺 成功的,醫院說基本脫險了,我們才去審的他,沒問他什麼,主要是越獄逃跑的 過程,他根本就一句話不說。就是有心打他,可他到處插著針頭管子,又是在醫 院裡,也不可能打他呀。”
” 他什麼也沒說?” 我哽咽著問。
” 他就問了你在哪裡……” 警察說著停了停,好像難以啟齒,最後他還是接 著講:” 和我一起去的人告訴他如果他不回答問題,很快就象你一樣,跪著求我 們交代罪行。還說過幾天你就被正法,到時候請他去參觀學習。”
我咬牙,恨恨地盯著那個警察。
” 其實我們不說他也知道。醫院的人說自從他醒了以後就向每個人打聽你, 問怎麼被送到醫院的,他們跟他講了後,他再就沒說過一句話,已經兩天了,他 們還請精神科還是神經科的醫生會診過呢。”
” 他再沒和你們說過別的?”
” 什麼也不說,我也覺得他精神有些問題了。後來他一直閉著眼睛也不吱聲, 可能是在哭吧?枕頭兩邊都濕透了……”
我的眼淚又嘩嘩地往下流。
” 後來的事都是聽看守他的人說的。當天夜裡他將針頭從靜脈里拔出來往自 己身上戳,用旁邊病床桌子上的削蘋果刀扎自己,他做的一點聲都沒有,等發現 的時候,他嘴裡堵著被單,滿身是汗的抽觸,肩上和肚子上的傷口被他自己劃爛 了,一床的血……”
我用拳頭堵住自己的嘴,防止發出太大地嗚咽聲。
” 醫院想把他轉到精神病院去,我們沒意見,結果第二天下午他就開始高燒 ……” 警察說著嘆了口氣:” 我還特意問了看守他的警員,說他發燒後倒是經常 說話,聽不明白說什麼,能聽出來是一直喊哥,偶爾喊奶奶,再就是咒罵自己。
醫院說他是手術後併發症,是……敗血症還是尿毒症我也沒搞清楚。一直耗 了幾天,醫院是很上心,全力搶救,聽說醫生給他用的都是好藥,昨天才咽的氣 ……
“
我嗚嗚地痛哭,我不記得從小到大有過這樣的哭泣,縱然是殺人,或是差點 被人殺,是被捕,是挨打……從沒有過想把五臟六腹都哭出來的感覺。我一句話 也說不出來,可我心裡在狂喊:你混蛋!你怎麼就不替我想想……我喜歡你、我 找死,都是我活該願意,我又沒怪你!你怎麼就一點也不明白我呢?……
我感到一雙手在撫摸我頭,我抓住眼前的衣襟,將頭埋在裡面痛哭。但沒過 一會兒,那雙手一把將我推開,我淚眼朦朧地抬起頭,那警官已經走到桌前,接 著我聽見有人說:” 頭兒,都幾點了,咱嫂子和侄子等你半天了,您回去吧,這 里有我們呢。”
” 你們把記錄都弄好,這案子基本就結了。別象上次似的弄的亂七八糟,不 是找罵呀!” 那個警官若無其事的回答。
我強壓著自己的抽泣。
” 咦,這小子哭啥呀?”
” 我告訴他那個同案犯死了。”
” 現在害怕了?晚了,到時候別尿褲子就行。”
” 今天嫂子做的炸魚賊好吃,給我們帶一大盒子也不夠吃呀。” 我的眼前只 晃動著幾個人,不知道是那警員發出的聲音。
” 下次到我們家去!你們可自己帶著魚來,媽了的我又不是開魚店的。” 好 像是那個當官的聲音,他們說笑著。
很快的,大部份人都出去了。我望著眼前的年輕面孔沖我嚇斥著什麼,我仍 然忍不住哽咽。後來我聽到另一個警察說肖海是罪有應得,死有餘辜,沒被槍斃 就算是壽終正寢。我撲了過去,用我的手銬猛砸那個混蛋的頭。接著我被他們打 倒在地,我的頭皮好像被整個掀掉。下體器官粉碎般的劇痛傳到腹腔,腸子象被 人揪出來一樣。我非常非常感謝那兩個好心的警察,我最終如願以償地昏死過去, 不需要再忍受翻江倒海般的心痛……
38
現在國家正熱火朝天大搞法制建設,健全司法體制,所以我有幸在臨死前被 送上法庭表演一番,他們給我指定了個律師,那傢伙表現的非常之好,我覺得他 認罪、服法的態度比我還誠懇。我在法庭上若有所思,在想自己到底為什麼而死。
如果因為運送海洛因或者劫獲現鈔,我只能說這個世界生命太不渺小了。如 果為了498的死,我就更冤枉,那是你死我活的搏鬥,最多是防衛過當。如果 是為了肖海死,我更願意承認是為了自己的感情而死。
法庭程序真他媽的繁瑣,我無聊地又在考慮陰間是個啥樣子,如果那裡是依 靠愛心,忠誠和善良生存的地方,我恐怕將來要小海罩著我,否則我豈不是真的 下了地獄。可如果那裡是和陽間一樣,必需擁有冷血、殘忍、和暴力才能過好的 地方,我最好早點過去,我怕我的小海吃虧。
有那個同類警官的照顧,我在獄裡的日子還不算壞。那人曾找機會又想碰我, 我對他說如果有膽量就找幾個人把我按在這裡操,就算他們輪著操,我也不會告 發他,當然奸屍也行,否則我和他拼了。他的眼睛裡滿是憂傷,他竟然坐在審訊 桌後緘默地盯著我看了一個小時之久,最後他走到我面前,對我耳語說他喜歡我, 說和我在一起他可以是零。第一句我聽懂了,第二句我不明白。懂不懂、明白不 明白都不重要了。
後來喜歡我的警官告訴我兩件事,一是我大哥死了,他開的車翻到了山澗下, 粉身碎骨,車毀人亡。我真驚訝老娘的行動速度。也許她是將失去愛子的痛苦轉 架到對仇人的憤怒中,竟然冒險倉促行事。另一件事是當法庭通知到我們家我的 行刑日期時,他們表示不會來見我,見了不免更傷心。老娘真的信守諾言,那次 汽車想見,果然是我們母子的最後一面。
我雖然不能再為我美麗,柔弱的老娘盡孝道,但我一點也不為她擔心。記得 當年老娘用她那雙纖細的手讓我那個
【本文轉載自D哥新聞(dbro.ne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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